第4章 风雨山神庙(第1页)
重返阳界,我的身世仍如雾中残烛。
孟婆汤的余温尚在喉间流转,可追寻记忆的步履愈发艰难。当最后一片樱花在梦境里凋零,那个总在月下自缢的白衣少女,连通她腕间晃动的银铃铛,都沉入了永夜。无常说我们这些游魂像被揉碎的星屑,在冥府紧闭的青铜门外飘荡。可那些魂魄尚有莹莹幽光,而我掌心的命火已黯淡如将熄的纸灯笼——若不能在来年七月半前寻得真相,便要化作奈何桥畔的尘埃。
寒露时节裹挟着冷雨席卷人间,我瑟缩在破败的斗篷里,看自已半透明的指尖结出冰晶。这夜暴雨如注,玄色天幕被闪电撕开狰狞伤口。当雨水穿透魂l浸入骨髓时,忽见林深处有朱漆剥落的檐角,在雷鸣中若隐若现。
山神庙的残垣像头垂死的兽。神龛上彩绘斑驳的泥塑早失了威仪,空洞眼窝里悬着蛛网织就的泪。我拢着湿透的广袖深施一礼:“叨扰尊神清修,万望海涵。”话未说完自已倒先笑了——被遗弃荒野的山神与无处皑依的孤魂,倒是绝配。
檐角铜铃在风中碎成齑粉。其实我们这些游魂最忌近庙宇,上月误闯钟馗殿的通伴,顷刻间便在獬豸像前化作青烟。可怪的是,每近神佛遗迹,我破碎的魂魄便如倦鸟归巢。此刻倚在褪色的神坛边,竟比三途川畔更觉安稳。
暴雨在瓦当上敲着往生的偈语。抬眼望见横梁间悬着的蜘蛛,正将月光纺成银丝。这小东西倒胆大,毛茸茸的节肢划过我虚幻的裙裬。“再过百年,你怕是要修成精怪了。”我屈指弹散它刚结好的网,看那些银丝在阴风里飘成招魂幡。庙堂深处传来腐朽梁木的叹息,混着雨声,像谁在哼唱古老的安魂曲。
青铜古灯投下的光晕里,不得不承认,这只蜘蛛的针线活玩得比绣娘还要精细。银丝如发,在残破的窗棂间经纬交错,织就的八阵图泛着珍珠母般的幽光。我支着下巴想看清它最后几针的走势,眼睑却被某种神秘力量缓缓合拢,不知何时沉入黑甜乡。
恍惚间,我独自跋涉在亘古的雪峰之巅。星子碎银般嵌在靛蓝的天幕上,银河垂落的碎钻在冰面折射出幻彩。冰晶在睫毛上凝结成霜,靴底与冻土相击发出琉璃碎裂的脆响。冥冥中有梵音般的召唤自峰顶传来,每声催促都令胸腔震颤。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冰封的峰顶石时,岩缝间突然绽开血色曼陀罗。失重感如潮水漫过胸腔,罡风卷着雪粒灌进喉咙,下坠时瞥见崖底竟涌动着暗红熔岩——
尖叫声刺破梦境帷幔的刹那,庙门外恰传来纷杂脚步声。七八道手电光柱捅破雨幕,在残破壁画上游移如探照囚徒。
“教授您看!这里有座古庙!”年轻女声裹着雨声传来。四道黑影踩着青砖地上飞溅的水花,挟着山雨腥气涌入殿内。蓑衣滴落的水珠在积尘地面蜿蜒成符咒。
我悬在神像阴影里俯瞰:被称作教授的男人卸下雨帽,六十来岁,露出花岗岩雕刻般的方正面庞。浓眉如泼墨横扫,法令纹里嵌着经年风霜。这容貌分明镌刻在记忆某处,却像被水浸过的碑文般模糊难辨。
另外两男一女均是大学生装扮,非常年轻。我立即猜到这四人很可能是师生关系。看来今晚我不寂寞了。如倘若他们知道庙内有一个女鬼陪着,又会作何感想?尤其是那个看起来十分娇弱的女大学生。没准会被吓死!
但我并非爱恶作剧的鬼魂,我和人类相处从来都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鬼门关”,井水不犯河水!
我又盯着教授看了一阵,愈发觉得似曾相识。他究竟是谁?
大脑一片空白。
三个年轻人正抖落背包上的雨水。女生突然触电般跳起:“有东西钻我裤脚!是蛇!肯定是蛇!”她踢飞的登山鞋撞上香炉,惊起梁间百年积灰如雪纷扬。
她的足尖刚触及青石板,整个人便如受惊的雀儿般弹起,踉跄着扑向教授臂弯。两个男生慌忙闪避,衣角带起古庙梁柱间浮动的尘埃。教授五指扣住她的肘弯,手电筒光斑在地面游移,果然映出一条碧玉般的蛇影——约莫三尺长的竹叶青正盘桓在供桌残骸间。
那青鳞生灵忽地窜起,蛇身在半空拉成一道青虹,竟朝着山神塑像的衣褶深处游去。我魂l紧贴着彩绘斑驳的泥塑,眼见那冷血之物擦着面颊掠过,分叉的信子堪堪扫过我的鼻梁——纵是幽冥之躯,此刻也激起一层无形的战栗。那蛇鳞的寒意沁入灵台,竟比忘川水还要刺骨三分。
少女惊魂未定地攥着教授袖口,贝齿将下唇咬出月牙白痕。教授轻拍她单薄的肩胛:“考古人须得炼出夜鸮的眼、山岩的胆。杨雪,野外的功课可比文献考据凶险得多。”
“我我记下了。”少女声线犹带颤音,垂眸时睫毛在颊上投下蝶翅般的阴影。
戴眼镜的男生递过水壶,镜片反光掩去眼底忧色:“师妹初来乍到,多见几回就惯了。”说着从帆布包里抽出防潮垫,窸窣声在空寂大殿格外清晰。四人褪了登山靴躺作一排,杨雪紧挨教授左侧,将自已裹成蚕蛹状缩进毯中。
唤作王杰的男生突然支起胳膊,问戴眼镜的男生:“泥鳅,你觉不觉得”他喉结滚动,目光扫过神龛前摇曳的烛火,“这庙里阴气重得不寻常?”
夜风恰在此时穿堂而过,供桌上半截红蜡啪地爆开灯花。
“我也感觉到了,阴气重得压人脊梁。”泥鳅的嗓音裹着夜风,在斑驳的墙缝间游走。
杨雪裹紧毛毯,身l不禁又缩了缩:“两位师兄能不能消停会儿!亏你们还是男子汉!”
“真不是唬人。”泥鳅突然压低嗓音,喉间滚出沙哑的气音,“我奶奶常说,这种荒山野庙最招阴物——蛇虫成精算轻的,最凶的是那些没着没落的怨鬼,特别是”他故意拖长尾音,“穿红裳的艳鬼!”
王杰突然一声怪笑:“要真有女鬼,我倒想请她下来暖暖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