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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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第5页)

慢慢地邓聪明就长大了。长大了的邓聪明第一件事当然就是上学了。对上学邓聪明一直很渴望的,每天看着那些比他大的孩子背着书包三五成群地上学放学,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邓聪明就很羡慕,不止一次地问杨翠玲,妈,我啥时候上学啊?杨翠玲就说,等你长大了就上学了。邓聪明就很渴望长大,过不几天就没耐性了,再问,妈,我啥时候长大啊?杨翠玲就笑了,说,你好好吃饭就长大了。如果说长大是个很模糊的东西抓不住摸不着的话,吃饭就是眼前实实在在的,可以操作的,邓聪明的劲头就很足,再吃饭就很积极,一边唠叨要长得可大可大的,有时候就会比划,把两手伸得长长的,或者把手举得高高的,脚尖踮得直直的。另一方面,杨翠玲也教他识数,一,二、三……掰着手指教,教完了再考试,伸出一个指头问,这是几?邓聪明就慢慢伸出自己的同样的手指过去,有时候感觉伸的不对还要再找,一二倒是很快就能认出来,三就慢了,四就混了。杨翠玲就启发他,可是没用。杨翠玲就来死的,鼻子只有一个,眼有两个……邓聪明忽然受了启发,说,耳朵也是两个。杨翠玲很满意,就说,是。邓聪明再看,又有了发现,手也是两个。杨翠玲再说,是。再找就很慢,想了半天一搭眼看见杨翠玲鼓鼓的胸,邓聪明就说,包包也是两个。杨翠玲就沉了脸,去!邓聪明不知道咋回事,就懵懵的。后来,教到五的时候,杨翠玲告诉他,一个手上的手指是五根。邓聪明重复着,忽然问,妈,为啥长五根手指啊?一下把杨翠玲问住了。杨翠玲就生气了,你见过谁的手不是五根手指啊?邓聪明挨了训不再问了,到发现两手都是五根手指就很惊奇,说,妈,我这个手也是五根手指!说得杨翠玲忍不住呵呵笑起来。邓聪明见杨翠玲一笑就急了,说,真的,你看!杨翠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慢慢的十个数教完了,别的杨翠玲就不会了,就教邓聪明唱儿歌:小老鼠,爬灯台,偷油喝,不下来,叫妹妹,抱猫来,叽扭一声跳下来。也唱:小花鸡,叨磨盘,俺娘打俺真可怜,白儿的打着拾柴禾,黑了打着摸菱角,菱角刺扎住脚,亲娘嗳,谁疼我?还唱:小白鸡儿脸皮儿薄,杀俺不胜杀只鹅,鹅说伸伸脖子长,杀俺不胜杀只羊,羊说四只毛蹄往前走,杀俺不胜杀只狗,狗说看门看的嗓子哑,杀俺不胜杀匹马,马说备上鞍子就能骑,杀俺不胜杀头驴,驴说每天能磨三斗谷,杀俺不胜杀头猪,猪说一天就吃三瓢糠,拿着钢刀见阎王。也有长的:小鸡嘎嘎,要吃黄瓜,黄瓜有水,要吃鸡腿,鸡腿有毛,要吃仙桃,仙桃有核,要吃牛犊,牛犊撒欢,撒到天边,天边打雷,打给拾贼,拾贼告状,告给和尚,和尚念经,念给先生,先生打卦,打给蛤蟆,蛤蟆洑水,洑给老鬼,老鬼推车,一推两半截。这些儿歌比较文静,邓聪明一会儿就没了耐心,杨翠玲就抓住他的手大幅度地一拉一拉的,使得邓聪明整个身子都一前一后的起起伏伏着,一边拉着一边唱:拉个锯,扯个怀,大树底下搭戏台。请姑娘,请女婿,赶着驴,套着车。人家姥,都来了,聪明家姥,咋还不来?说着说着来到了。擓的啥?擓的猪头羊尾巴。这样的儿歌因为形式活泼,又把当事人邓聪明编了进去,就很生动很能调动起邓聪明的积极性,就很来劲。有时候也唱:小枣树,耷拉枝儿,耷拉一枝儿又一枝儿,上头坐个花闺女儿,西瓜皮做个袄,黄瓜片做个袖儿,茄子开花儿缀个扣儿,吸着烟,搽着粉儿,嘎吱嘎吱嗑瓜子儿。儿歌很好听,可是不管用,杨翠玲还得教他现成的,比如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属什么,妈妈叫什么名字,爸爸叫什么名字,住哪庄,哪大队的,哪乡的,等等等等。

有一天邓聪明从外面回来,一本正经地说,妈,咱姓赵好不好?杨翠玲问,咋啦?邓聪明说,人家都姓赵啊!杨翠玲就呵呵地笑起来。邓聪明没得到肯定的答复,急了,说,真的啊,人家都姓赵啊!赵晶晶,赵秀秀,赵坤坤……杨翠玲见邓聪明认了真,赶紧说,那是因为她爸姓赵啊,您爸姓邓,你就只能姓邓。邓聪明就很惋惜,唉,俺爸真傻,咋不姓赵哩?杨翠玲喷儿一声把一口水喷了出来,把邓聪明吓一跳。有时候邓聪明也会把他的小伙伴领回家来,自作聪明地考试人家,人家有时候也会考试他。赵晶晶就考试过他,你几岁了?邓聪明被杨翠玲考试得多了,就记得很熟,张嘴就来,四岁,你哩?赵晶晶很得意,我六岁了。再问,你属啥?邓聪明,小白兔。然后自作主张地说,俺今年属小白兔,到过年就该属大老虎了。赵晶晶却不干了,说,那不中,你要是属大老虎了就跟我一样大了。邓聪明说,比你还大哩。赵晶晶说,咋会比我大啊?邓聪明说,我是大老虎,你是小老虎,当然比你大了。赵晶晶就有点担心,问,你比我大了还叫我姐吗?邓聪明说,当然不叫了,该你叫我哥了。赵晶晶就伤心了,一声不响地走了。

终于开学了。天一明邓聪明就醒了,一骨碌就爬起来,急不可耐地要杨翠玲带他去上学。杨翠玲就把头天买的新书包给邓聪明挎了,领着穿戴一新的邓聪明报名去了。

学校在村子的东边,要走上一里多路才能到。前些年学校办过初中,后来初中迁到乡上去了,剩下些房子就把小学从另一个村子里搬到了这里。把小学搬到这里是有考虑的。学校是行政村办的,虽然大队早就取消恢复了行政村,可大家还是习惯说大队,就连乡镇也是习惯地叫公社。行政村由五个自然村组成,这里恰是五个自然村的中心,又有初中的现成校舍,搬到这里又少了学校在村里受到的干扰,再合适不过了。杨翠玲家在村子的西边,地也在村子的西边,平时也没什么事,就很少到村子东边来,现在乍一下来了,又带着要上学的邓聪明,心里又高兴又新捻,看着路两旁即将成熟的棒子、豆子、芝麻……闻着庄稼散发出来的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香味儿,心里就觉得很亲切很踏实很熨帖。

来报名的小孩子很多,无一例外都是妈妈带着来的。赵有才看到村里来了人很热情,不断地跟人打着招呼。新生报名就是赵有才负责的。既然要负责就要做出样子来,总不能一呼隆地全招进来,那还像什么样子啊?所以,赵有才就不能不考一些简单的问题,诸如名字、属相、年龄,然后是数数、简单的算术题一加一等于几等等。轮到邓聪明的时候,杨翠玲对邓聪明说,你的名字还是赵老师起的哩。赵有才就很得意,不觉热情了几分,亲亲热热地问,你就是邓聪明啊?长这么大了了啊?邓聪明对这问题莫名其妙,就木木的。赵有才就没了热情,按部就班地提问题。在家杨翠玲已经教过了,邓聪明回答起来就很响亮,赵有才没想到这么会儿功夫邓聪明就变了个人儿,就很喜欢地伸手摸了摸邓聪明的头,满意地在纸上写了邓聪明的名字,收了书钱学杂费,然后递给杨翠玲两本书、两本本子、一支铅笔。邓聪明就很稀罕,拿着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书本看看、摸摸、闻闻、翻翻,对杨翠玲说,妈,你闻闻,香的哩!

这里有句俗话,叫做头戏难开,末戏拉台,意思是任何事情的开始总是很迟缓,到了末尾又拖拖拉拉的很难收场。又说,俗话不俗。就是说俗话总是有一定道理的。所谓道理也就是符合人们的生活习惯,由此可以反证这里的人做什么事总是有点懒懒散散的,就连学校开学也是这样。刚刚开学,又是一年级新生,也就没有什么事,报了名就可以回家了,唯一需要记住的就是第二天让学生来上学就行了。杨翠玲就带着邓聪明回来了。

走到村口的时候,看见那里围了一群人,杨翠玲有点为难。杨翠玲知道那里在给母牛配种。这些年几乎家家都养着牲口,牛尤其多,忙时打场、犁地,平常一年将一个牛犊子就能卖好几百块,要是养大一点就能卖上千块。赵春生看准了这一点,却另辟蹊径不去养母牛,却精心挑选了一头大牤牛做种公牛,天天给人家的母牛配种,也有不少收入。配种在平时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的,就有人围着看热闹。在这里,牲畜都是有专门名称的,雌性雄性都是,只要一个专门的字就可以加以区别了,至于加什么字要看是什么牲畜,牲畜不同加的字也会不同的。母猪小时候叫臀子,长大了才叫母猪,将了猪娃则叫老母猪,公猪小时候叫牙子,长大了作为种子则加一个狼字叫狼猪,要是骟了不管公母一律叫膘猪;小驴小马和小骡子一律叫驹子,只是马叫马驹子驴叫驴驹子骡子叫骡驹子;公驴叫叫驴,母驴叫草驴;母马和母骡子叫骒马和骒骡子,公马和公骡子可能因为驾辕出力比较大就势叫做辕马和辕骡;叫驴和骒马将的骡子叫驴骡,草驴和辕马将的骡子叫马骡;母牛则一律叫寿牛,公牛本来叫牤牛的,可一作为传宗接代的种子就换了名称,前头必加一个红字叫红牛,骟了还叫牤牛;母羊叫水羊,骟了也叫水羊,公羊叫骚胡,作为种子的骚胡则叫红羊,骟了叫骟羊;母狗还叫母狗,公狗则叫牙狗;母猫叫咪猫,公猫叫狼猫,兔子就直截了当地叫公兔子、母兔子……发情也是各有各的说法,母猪发情叫打圈子,母马、母驴发情就走驹,母牛发情叫走犊,羊发情叫走羔,母狗发情叫走狗子,猫发情叫叫春……也有很粗俗的说法,叫做人浪笑,牛浪叫,驴浪呱嗒嘴,小狗跑断腿。配种的说法也不一样,猪配种叫跟圈子,马驴配种都叫跟驹,牛配种叫跟犊,羊和猫、兔子配种都叫跟羔……等等,等等。寿牛显然是第一次发情,还没什么经验,只知道体内有某种东西冲撞,使它不得安生,却不知道将会怎样,对红牛就不是很配合。红牛当然见多识广,往往不费吹灰之力就完事的,现在没成想碰上一个生猛子,让它一而再再而三的使了半天狂劲都是枉然,就很郁闷,不大想搭理了。然而,寿牛很难受,也很莫名其妙,就很委屈,哞哞地叫。围观的人们兴致就很高,有性急的就跟过去看。谁都知道跟犊是咋回事,没什么好稀罕的,奇怪的是还是想看,颇有些乐此不疲。这种事男人家看得最来劲儿,看了也没什么,女人家就不一样了,不要说看,碰上了都很难为情。现在,杨翠玲恰恰就碰上了。绕道已不可能,也不大好,会被人家骂假正经的,可是直接过去更不好。偏偏邓聪明看到围了一群人,稀奇得不得了,一溜小跑就过去了,这下,杨翠玲更窘迫了。杨翠玲没办法就叫,邓聪明,回家,你要不走我走了,我还有事哩!邓聪明听了急忙拐了回来,杨翠玲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了就走。那一会儿杨翠玲心里对邓聪明是充满感激的,这样好歹有个转移注意力的由头,也算是给她解了围。一口气还没松完,邓聪明蓦地问,妈,那弄啥的呀?一句话问得杨翠玲又紧张起来,忙说,没啥。邓聪明不满意,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一边被杨翠玲急急地拉着走得颠颠的,一边回过头来指着,就那啊,那牛啊!杨翠玲只好说,跟犊哩。你咋恁些事啊,快走吧!邓聪明还要问,跟犊弄啥啊?杨翠玲有点生气,可又觉得有点不妥当,就没好气地说,你说弄啥?不跟犊咋将牛犊子啊?邓聪明这回明白了,哦了一声,半天又问,妈,那个老牤牛肚子上伸出来恁长是啥啊?杨翠玲终于受不了,打了一下邓聪明的头,不知道!

第二天就开始上课了。杨翠玲把邓聪明送过去就回来了,晌午,再去学校把邓聪明接回来。杨翠玲原本计划天天接送邓聪明的,经过昨天的尴尬,就决定取消,可又担心邓聪明,就一边走一边跟邓聪明说着路上的标记,要他记住路。邓聪明对这个不感兴趣,只是好好的答应着,一会儿杨翠玲问到上学,邓聪明立时来了兴头,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俺老师跟你教的一样,一二三四五,还有一个老师教的就不一样了。杨翠玲问,教的啥?邓聪明就说是a

o

e。杨翠玲就拍了邓聪明的头,训斥,胡学八学的学的啥啊?邓聪明很委屈,俺老师就这样教的啊!杨翠玲就沉了脸,那才能?老师啥不教就教你学哑巴啊?我才不信哩!邓聪明说,不信你问老师去啊!杨翠玲说,歇晌我就去问。一会儿,邓聪明又想起来,说,妈,俺尿泡老师不叫呆一坨,男的上这边,女的上那边。我看了,都没我尿的远。杨翠玲随口问,你咋尿恁远啊?邓聪明说,男的都站着尿,女的都股蹾着尿,一点也尿不远。杨翠玲问,你咋知道啊?邓聪明说,我看了呀。杨翠玲问,老师吵你没?邓聪明说,没有。杨翠玲赶紧说,下回别看了,老师会吵的。

母子俩正说着,看到了赵晶晶,邓聪明就很惊奇,赵晶晶,你也上这儿上学啊?说得赵晶晶很是不满,我不上这儿上学上哪儿上学啊?杨翠玲乘机说,你跟晶晶一路上学也中。邓聪明就说,好。杨翠玲又对赵晶晶说,您一路啊,上学放学一路多好啊!赵晶晶见大人这样说,就说,好。后来,邓聪明果然就尾巴一样一丝不苟地跟着赵晶晶。又正走着,听见一个声音说,聪明,上学了?杨翠玲回头一看见是邓金生,忙打招呼。邓金生就下了车子,招呼,您老师教的啥啊?明显把杨翠玲撇在了一边。杨翠玲当然明白,孩子是她的,跟孩子打招呼就等于跟她打招呼,甚至比跟她打招呼她还高兴,打狗看主人,跟孩子打招呼就是很看得起大人啊!邓聪明正不知道怎样回答,一听问他上学的情况,活泼起来,说,教数数啊,1,2,3……邓金生伸脚在地上划拉了一下,说,这是几啊?邓聪明看了半天,说,是脚印子。邓金生说,是脚印子,也是数。邓聪明再端详了半天,终于说,不是数。邓金生说,咋不是啊?这不是一嘛。邓聪明说,不是。邓金生说,那你说不是一是几?邓聪明说,就不是一。邓金生忍说,是一。邓聪明说,不是,俺老师教的一没恁长。说得邓金生和杨翠玲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邓聪明急了,说,真的呀!邓金生和杨翠玲就笑得更厉害了。杨翠玲说,长短都是一。邓聪明说,不是。邓金生说,坐车吧,我带着你。邓聪明想坐,就看杨翠玲。杨翠玲看顺路,邓金生又空着车子就说,好,坐上吧,叫您叔带着你。就要把邓聪明往车子上抱。邓金生说,你也坐上吧。杨翠玲说,我不坐了,太沉。邓金生看着她就笑了,不就百十斤嘛,我还能带不动啊?杨翠玲听他这么说,就不再客气了,刚要坐,又想起来,说,冬冬哩?冬冬也该放学了啊?冬冬是邓金生的闺女,邓金生虽然比邓金柱和杨翠玲结婚晚,但邓金生没耽误事儿,头年结婚第二年就有了邓冬冬,现在邓冬冬都上三年级了,当然也在这个学校,说不定就会碰上的。邓金生说,碰上再说,你先坐上。杨翠玲就坐了。

到了村口,杨翠玲要下来,邓金生不停也不减速,说,你下来弄啥,还有恁远哩?杨翠玲想下下不来就被邓金生带进了村。七奶奶正好从地里回来,看见了说,咦,还真给您兄弟坐上了?七奶奶并不老,四十来岁的样子,年轻时当过豫剧团的演员,专演程七奶奶的,即使嫁过来不当演员了偶尔也会来上一段的,因了这个大家就叫她七奶奶,大人小孩都这样叫就有点乱,不知道她是长辈平辈呢呢还是晚辈,不过也没有人细究,依旧七奶奶七奶奶地叫。七奶奶喜欢开玩笑,也以开玩笑的方式跟人打招呼,且就像大人喜欢都叫她七奶奶一样,她见谁都不放过,大家习惯了不但不烦她而很喜欢她。杨翠玲一向很少跟人开玩笑,碰到七奶奶就在劫难逃了。杨翠玲不好意思再坐,再不下来不但显得很暧昧,也是对七奶奶的不尊重,就跳了下来,一边还嘴算是回应七奶奶的招呼,你还不是坐惯了,要不咋恁知道啊?七奶奶很意外也很兴奋,咦,中啊,给您兄弟一坐还长出来嘴唻?七奶奶您兄弟长您兄弟短的,就牵扯到了邓金生何,牵扯到邓金生邓金生再不说点什么就不对头了,于是邓金生说,你那嘴说恁兴是不是笼头坐的啊?邓金生说的笼头是七奶奶的男人,等于在回骂七奶奶。七奶奶一下想不起来怎么骂了,呵呵地笑起来。杨翠玲赶紧亲热地问她干啥去,七奶奶不好不回答,一回答就骂不成了。

第10章

本来,男人出去打工每年多多少少都能挣些钱回来,媳妇带着孙子,公公婆婆又年轻力壮的,这样的光景在乡下任咋说都是不错的,只要公公婆婆或孙子孙女没病没灾,就算是幸福之家了。杨翠玲家就是这样的幸福之家。事实上,杨翠玲的幸福之家过了没几年就土崩瓦解了,而且土崩得那么意外,瓦解得那么迅速。

那时候邓金标带着家小去新疆包地去了,撇了几亩地就由杨翠玲接了手。公公婆婆只有二亩地,种起来自是不在话下,忙的时候就去给媳妇帮帮手,杨翠玲也不觉得有多难就过去了。家里的收入明显多了,杨翠玲就很欢喜,更让杨翠玲欢喜的是邓聪明,不但上了五年级,还是班里的小组长。杨翠玲很高兴,爷爷奶奶也很骄傲。可是这骄傲没持续多久,爷爷奶奶就感受不到了,因为他们突然间去世了。

刚刚进入冬天,地里没啥活儿,家里没啥事儿,村人就闲起来。邓家当然也不例外。这个时候满可以睡睡懒觉的,事实上,一般人也多半愿意睡睡懒觉的,所谓骑马坐轿不如黎明睡觉,可忙惯了的邓金柱的爹还是像往常那样一大早就起来了。那时候邓金柱的娘一觉醒来猛可地来了兴致,就很想和老头子温存温存,可是她一辈子都没主动过,不知道该咋表达,只是说,急啥,又没啥事,再睡一会儿。这话在邓金柱的爹理会起来仅仅是关心他而已,就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起来吧,睡的时候长了腰疼。邓金柱的娘不高兴了,就骂,这老头子,天生不是享福的命啊,往你兜里塞银子你都嫌沉啊。邓金柱的爹嘿嘿一笑,顾自起来了。要在若干年前,他可以擓着粪筐沟啦河啦的拾粪,自从有了化肥,就没人再理会土粪了。化肥多好啊,又干净又轻省又见效,比土粪强多了。再说,现在条件好了,家家再养猪啊羊啊什么的都有了圈,外面就很少见到粪了。邓金柱的爹没事,又闲得发慌,就背着手慢悠悠地去了自家地里看刚种上的麦子。

往年这个时候天已经很冷了,这些年却不然,虽然立了冬,天并不算冷,满地的麦子还绿油油的。邓金柱的爹看了,心里喜欢得不得了。他不只是喜欢自家的麦子长势喜人,所有人家的麦子都不错,他看了都喜欢。偶尔一家两家的不那么喜兴,邓金柱的爹就忍不住骂,地都种成啥了,还是庄稼人吗?骂过,仔细核对是谁家的麦子,核对完了就不吭声了。他发现,凡是地种得好的大多家里缺钱,相反,凡是地种得乱七八糟的大多家里不缺钱。开始,他很奇怪,慢慢就想明白了,缺钱的人家有的是时间,没本事挣钱就指望地了,就格外把地看得精贵,侍弄起来自然格外上心,反过来,家里不缺钱的不大指望地,也没精力摆治地,甚至懒得种地,不种呢,咋说也是农民,有地不种似乎说不过去,也怪难为情的,就马马虎虎的种了,自然那地种得不会那么中看。

邓金柱的爹看着走着,走着看着,不觉太阳就出来了。他觉得邓金柱的娘该把饭做好等他回去吃饭了,就慢慢踱了回去。在他经过地头的小河时,不经意一回头发现河里有几点白,揉了揉眼,再看了看才看清那是几只雪一般白的北京鸭。北京鸭到这里算起来也有十多年了,比起本地土鸭来个儿大多了,养起来容易,下的蛋个头又大又多,尽管小扁嘴不便宜,还是很快就繁开了。鸭子在这里不叫鸭子叫扁嘴,本地扁嘴颜色或深些或浅些,基本是麻灰的居多,再怎么也没有纯色的。北京鸭不一样,个个都是纯粹的白色。大家初时稀罕得不得了,见得多了也就不再稀罕了。邓金柱的爹现在看了就不觉得有什么稀罕,让他看了又看的是那几只北京鸭好像死的,因为离得那么近都一动不动的。他走过去再仔细看了,果然是死的。邓金柱的爹看了一会儿,就走下河坡捞了两只上来。他知道,要是有人家找的话,看到死鸭就明白了,不会怀疑有人偷了而满村的骂的。两只鸭足有二十多斤,提在手里沉甸甸的。邓金柱的爹很高兴,脚步就轻快起来,一会儿就到家了。

邓金柱的娘果真做好了饭在等他。见他一脸的喜色,早上的气还没出来,就带了出来,同时半开玩笑的骂,吃了屁了咋的,恁喜欢?邓金柱的爹只顾了高兴,并不理会她的骂,说,我给你弄肉吃了。邓金柱的娘以为老头子明白过来了,脸一红,骂,就你那二两肉,谁稀罕啊。邓金柱的爹大了声说,二两肉?肠子肚子不要,光肉二十斤都不止!

邓金柱娘的眼也瞪大了,啥,还有肠子肚子?邓金柱的爹说,肠子肚子不能吃,会有毒的。邓金柱的娘越发的糊涂了,光肉就有二十斤?邓金柱的爹说,嗯!我掂着有恁沉啊。邓金柱的娘笑起来,骂,驴毬咋的?邓金柱的爹莫名其妙,问,啥驴毬啊?邓金柱的娘说,你不是说你的肉有二十斤吗?除了驴毬哪会有恁大啊?邓金柱的爹这才弄明白,两口子说的是两回事,说,我呆河里捞了俩药死的扁嘴子。邓金柱的娘也才明白说岔了,忙问,药死的能吃?邓金柱的爹说,把肚子里的东西扔了,光要肉,不会有啥的。吃了饭,邓金柱的娘就把两只鸭子褪光了,依邓金柱的爹所说扔了内脏,只留了肉,收拾了一个上午才算拾掇干净,剁了块,放锅里,添了水,再放了花椒、茴香、姜片等佐料煮了起来。煮好,闻着香喷喷的就馋得直流口水,吸了半天鼻子还是忍住了,他要等邓金柱的爹回来一起再吃。

傍晚,邓金柱的爹回来了,揭开锅盖,两口子就吃了起来。邓金柱的爹不住赞叹,真香啊!邓金柱的娘说,那是,除了八月十五吃了顿饺子,到现在都没吃过肉哩嘛。邓金柱的爹吃着嗯了一声,实在太高兴了,一兴奋把不住就骂,他娘的,真香啊!末了,说,给聪明家妈端一碗去。邓金柱的娘说,好!在锅里捡了两只鸭腿又半块鸭脯,拿小盆盛了端了过去。

杨翠玲烧了清水热了馍,在碓窑儿里捣了蒜泥,正在吃,见婆婆端来鸭肉,赶紧站起来。婆媳说了一会儿话,婆婆说,赶紧趁热吃吧。就走了。杨翠玲本想吃的,可想到邓聪明再过一天就星期了,还是留给他吃吧,就没吃。

第二天,村里有人来买豆子,杨翠玲觉得合算,就去婆婆家告诉她这个消息,因为婆婆刚说想把收秋时打的豆子卖了。不料,来到婆婆家却见半晌午了屋门还从里面紧闭着,预感不妙,使劲拍门,一边大叫,娘,娘,娘!过路的村人见了一起帮着叫门,依然没有动静,后来就拆了门,却见老两口直挺挺的还在床上睡着,早已浑身冰凉了。

第三天,两口棺材一起把老两口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现在,邓家所有的地都由杨翠玲一个人来种了。这地方像别的地方一样地少人多,刚分地那会儿一口人还能像俗话说的那样,合上一亩三分地,到现在才过去二十多年,已经只剩七八分地了。邓家撇下的地,再加上自留地,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八亩的样子,吃饭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想再好一点就难了,加上儿子邓聪明的开支,还是有些急拉拉的。在乡下,一般人家也是两个三个孩子的,只有杨翠玲家是一个,这是没办法的事,要不然邓金柱绝不会答应的,杨翠玲再怎么也给他生上两个。一个孩子比起仨俩孩子的人家负担是轻些的,按说杨翠玲家应该比一般人家过得舒适些才对,事实却不是这样的。孩子少,心性就高,要是不把孩子培养成大学生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尽管现在大学生也没啥稀罕的了,毕竟老邓家一大门子人还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呢。邓聪明也争气,从大队小学到镇上中学再到县里上高中,哪次拉了后了呢?这很叫杨翠玲感到欣慰,同时也感到沉重,因为伴随着的是越来越大的开支。在大队小学时是天天都回来吃饭的,好好歹歹热热冷冷杨翠玲天天都能看见。到了镇上虽说一星期才星期一回,可镇上到家不远,平时想回来还是能回来的,再说,杨翠玲要是赶集的话也能拐去看看。到了县城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什么都跟着一下子翻了个儿,花钱更是翻着跟头地往上蹦,住房、吃饭这些跟在镇上一样是少不了的,另外为了跟儿子说话方便,家里按了电话,一个月没觉得怎么打电话费也得五六十块,还有邓聪明往家打的呢。再就是每逢星期,邓聪明总要回来,来来回回又少不了车钱还有一路的花费,再有杂七杂八的事也是不得不应付的。应付这一堆事哪样少得了钱呢?所以邓金柱后来说不出去打工,杨翠玲想了想还是把邓金柱赶了出去,只在农忙时实在忙不过来才要邓金柱回来帮衬一把。邓金柱打工走了,邓聪明再一去上学,家里就只剩杨翠玲一个人了,里里外外的全靠她一个人打理,一步不到就不行,好在杨翠玲本就勤谨,家里又只有她一个人,不干活干什么呢?

第11章

今年,杨翠玲一口气种了四亩花。当地把棉花叫花,把鲜花也叫花,这样似乎会叫乱,事实上担心是多余的,当地人有办法区分开来。说棉花的时候单叫一个花,说鲜花的时候就叫花儿,不经意间就把二者轻轻巧巧地分开了。种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育苗、栽种、打叉、打药、拾花……有点时间全让花挤走了。杨翠玲当然知道种花很麻烦,可她还是种了。

地里棉花该打药了,杨翠玲赶三赶四地忙活,到太阳落山时终于打完了,等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时再也支撑不住了,吃完饭就关紧了院门,在院子里打扫出一片地方来,拉了条蒲席,找了毛巾被和枕头放上去,在压水井里打了半桶水提到屋里,再把开水瓶里的热水兑了,踢拉着拖鞋,脱了衣裳洗了个澡,拿出干净的背心裤头穿了,顺手拿了把蒲扇,关了厦檐下堂屋门口的灯,就舒舒服服地在蒲席上躺下了。正要睡着的时候,几只蚊子没脸没皮地闯了进来。杨翠玲驱赶了几次,反惹得蚊子怒不可遏,越发地肆无忌惮了。杨翠玲就有点恼怒,也不想跟蚊子们一般见识,爬起来找了瓶花露水往身上、席上毫不留情地一顿猛喷,喷完,旁若无人地接着睡下了。蚊子们恼羞成怒可也无可奈何,只好虚张声势地嗡嗡了一阵子,见杨翠玲再没反抗,才旗开得胜地往别处寻欢作乐去了。杨翠玲一向不是惹是生非的主儿,既然蚊子们不再惹他,她更懒得搭理蚊子们,乐得心安理得地睡了。

睡到半夜,忽然被几滴冰凉弄醒了,正迷糊着,忽地一阵风吹过了过来。杨翠玲机灵一下坐了起来,她知道暴雨就要来了,急忙收拾东西往屋里跑,一只脚没来得及收进屋暴雨就瓢泼一般地倒了下来。杨翠玲拉了灯,看着地上明汪汪的一院子水被硕大的雨点砸得稀里哗啦的晃荡着,心里叫起苦来,她花了差不多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才把花地打完药,这下子全都白忙了。杨翠玲心疼的不是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和力气,而是花地,要是药不了虫,那可就糟了。她仿佛看见满地的虫子正横冲直撞地撕扯着花叶、花蕊、花桃……一如在撕扯着她的心一般,丝丝穰穰地疼起来,就急得什么似的,不觉叹气起来。夏天的雨来的快去得也快,没等杨翠玲的气叹完,雨已经停了,只有院子里几棵树的树叶,实在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才不得不扭一下把身上的雨水扭下去,啪地一声落到地上,在寂静的夜里这声响格外脆生。即使这样她也睡不着了,就怨起老天爷来,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偏她累死累活的前脚刚打完花,心里的轻松劲儿刚一冒头,后脚雨水就劈头盖脸地下了,真是不叫人安生啊!怨完了也还是这样,老天爷依旧一脸的无辜,她就叹气,盼天明。天当然不会听她的说明就明说黑就黑的,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黑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