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1页)
第1章
二十年前,杨翠玲从葫芦湾的娘家嫁到王菜园婆家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和丈夫邓金柱以外的男人有什么瓜葛。她心里的认识还是老辈人常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一辈子好好歹歹热热冷冷酸酸甜甜就跟他过了。
杨翠玲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邓金柱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下午,杨翠玲在跟她一垡的一个闺女家一边纳着鞋底子一边说笑着,玩的正开心就被她妹妹杨翠英的一句话打断了。她妹妹杨翠英说,姐,你咋呆这儿唻,我都找你半截庄了。杨翠玲就问,有事吗?杨翠英说,咱娘叫你回家哩。杨翠玲跟那个闺女说了一声我回去了就跟着妹妹回家了,确切些说,应该是领着妹妹回家了,因为她回家的时候比妹妹杨翠英更匆忙,以至于杨翠英不住地喊,姐,你等等我啊,姐,你等等我啊。
杨翠玲走到院子外面的时候就看到她娘正在那里张望着。杨翠玲走过去一个娘字还没叫完,就被她娘挥手打断了,接着,她娘就迎着她走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臂。这动作把杨翠玲吓了一跳,在她的记忆里她娘还从来没有这样过。她娘依旧紧紧地抓着杨翠玲的胳臂,压低嗓门说,您胡婶叫王菜园的领来了,您哥跟您嫂子正跟她说话哩。杨翠玲这才想起来,好像前两天胡婶来过,似乎说起过一个叫啥园的庄子,约摸是给她说媒,可这两天没啥动静了,她也就没往心里去,现在冷不丁地说起来倒把杨翠玲说眯瞪了。嗐,给你说的那个半大孩子来了!她娘看她一脸的茫然,干脆直说了,我跟您爹您哥您嫂子都看了,小孩不赖,白白净净、双眼调皮的,也怪老实,家里也中,叫你回来跟他见个面,你要是愿意就落点了。杨翠玲知道她娘说的这些都是当地衡量对象的标准,既然都叫她回来见面了,家里就算是同意了,叫她回来无非是认识一下半大孩子,也让半大孩子认识一下她,基本等于走过场。现在,她娘把落点这个词都说出来了,那就是非常同意了。落点说起来简单,事实非同小可的,落点就意味着确认了,三方的确认,男女双方再加上媒人,一旦落点就是亲戚了,那就不能再随随便便的了。杨翠玲听她娘说了倒有些怕起来。她不是害怕落点,而是害怕跟那个半大孩子见面,她还从来没跟任何一个陌生的半大孩子见过面,心里自然紧张得不得了。她娘说,你就跟他打个招声,问候问候就出来。不要多呆。杨翠玲低着头,一声不吭。她娘就问,跟你说的,记住了吗?杨翠玲仍低着头,却点了点头。她娘于是走到院子门口往里张望了一下,又退了回来。一会儿,她爹、她哥、她嫂子、胡婶陆陆续续的都从家里走了出来。她娘走到她跟前小声说,去吧。
杨翠玲低着头迟疑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去了。杨翠玲虽然害怕但她心里还是明白早晚都躲不过这一关的,干脆还是硬着头皮撑一撑的好。杨翠玲走进堂屋的时候,看见一个比她哥高不了多少的半大孩子正全神贯注地看贴在墙上的年画,《穆桂英挂帅》《樊梨花征西》《三女教子》……都是戏曲里的故事,贴得花花绿绿的。杨翠玲不知道该怎样跟这个半大孩子打招呼,刚才往院子里走的时候就在想这个事,到现在还没想起来,她那时候最渴望的情景是半大孩子先看见她,先跟她打招呼,那么她只要随着他胡乱应承几句就可以退回来了。可现在她人已经进到屋里了,半大孩子还没看见她,她就不能不先说话了。来了?杨翠玲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句话,于是不假思索地说了。半大孩子可能被年画吸引了,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杨翠玲就有些慌,她不由咳嗽了一下,再次说,来了?半大孩子没听见杨翠玲说话,咳嗽却是听到的,回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活生生的大闺女,就知道这是他的对象了。虽然早有准备半孩子还是吓了一大跳,吞咽了一口唾沫说,啊,来了,你忙啊。杨翠玲很快地瞄了他一眼,果然跟她娘说的一样白白净净、双眼调皮的,心里就平实了,再说话声音里不觉就亲切了几分,渴不渴啊?我给你倒点茶吧。半大孩子忙说,不渴不渴。说着见杨翠玲面朝里站在方桌旁,一时不知自己站着好还是坐着好。杨翠玲感觉到了半大孩子的尴尬,很快地回了一下头,说,你坐吧。然后简单地问候了一下就匆匆地出去了。
杨翠玲尽管知道她的爹娘哥嫂都很满意这个半大孩子,自己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但要真的落点也还不是那么简单的,要是半大孩子一家有啥顾虑的话点还是落不下来的。可杨翠玲没想到半大孩子家啥意见也没有,于是一说两停当,点就算落下来了。
这就是杨翠玲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唯一的一次见面,后来她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讲起见面时总是感慨,亏啊,就见了一次还没顾上挑挑拣拣呢就落点了。当然,这是玩笑话。总体上她对半大孩子还是满意的,尽管登记办手续的时候她才知道半大孩子叫邓金柱。玩笑话她后来也跟邓金柱说起过,邓金柱回她的是嘿嘿的憨笑。
落了点两家的亲戚关系就算是定下来了,逢年过节、对方家里有什么事都要走一走的,去的人当然最好是未来的儿媳妇或女婿,有时候因为一些别的原因未来的儿媳妇或女婿去不了,那也是没办法的。可过年时怎么也得未来的儿媳妇或女婿亲自登门的,拜年嘛,自然是晚辈给长辈拜年,也自然是未来的儿媳妇或女婿了。这时候无一例外的是男方先去女方家拜年,然后女方再回拜。即是拜年男方除了要带上比其他节日更多的礼品外,压岁钱也是少不了的。既然男方先去女方家的,当然是女方家先给男方压岁钱,等女方回拜的时候再加一倍给压岁钱。要是在这期间女方家对男方不满意了,就会不给压岁钱的,女方不用说也不会回拜了。每当这时,男方都是喜忧掺半的。可是没办法,规矩就是这样的,谁也违不了的。
一年以后,王菜园的邓家就提出娶媳妇了,理由是孩子大了,该成家了。理由冠冕堂皇,走亲戚实在太花钱也是原因,不过这个原因不大好说出口。杨翠玲的爹倒是爽快,闺女早晚都是人家的人,接走就接走吧。杨翠玲的娘却有些舍不得,她的借口是闺女还小,还不懂事,她再教教再说。后来,媒人也来了,说一回说一回说了几回杨翠玲的娘还是这句话,不改口不松口。邓家就急了,想东想西的想了几天想出一条主意来,让半大孩子邓金柱带了七七八八的礼物走亲戚来了。不年不节的带这么一堆礼物来走亲戚,杨家人就被弄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像往常那样招待了,吃饭前探他的口风没探出什么来,心里疑疑惑惑的,吃了午饭大人们还是都躲了出去,腾出时间给俩孩子说悄悄话的机会。说东说西说了半天,邓金柱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要走的意思,杨翠玲就有点着急,走不是不走也不是。随着时间的流失,杨翠玲甚至有点害怕,万一这个叫邓金柱的半大孩子对她动手动脚可咋办,她是拒绝呢还是接受呢,似乎都不好。后来,杨翠玲的担心越来越大,就忍不住露在脸上。邓金柱见了问,你有事吗?杨翠玲正中下怀,赶紧说,是,你走了我就干活去。邓金柱说,我帮你吧。杨翠玲说,不用。邓金柱就说,我知道你忙的,我不走了帮你干活。杨翠玲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找了个借口就出去了。杨翠玲的娘听了,眉头皱了一下,没说话。杨翠玲的爹说,好了,叫孩子回去吧,叫他老的来商量商量。杨翠玲的娘瞪了他一眼,说,干活就叫他干活,还省的觅人了呢。当下就安排了邓金柱跟她家人一起去锄地。
邓金柱也许别的不行,干活有的是力气,当下听了兴冲冲地拿着家什跟着杨家的人就一起下地了。到了地里,邓金柱搭眼一看不等杨家人安排,闷着头吭哧吭哧就干开了。邓金柱也不含糊,一直就这么吭哧吭哧的干着,不抬头也不偷着看杨翠玲,不歇气地干。杨翠玲的爹就有些过意不去,可是不大熟捻,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好叫他的名字,只好囫囵依儿叫,歇歇,歇歇。邓金柱回头嘿嘿一笑又干了起来。这样一直干到饭时,邓金柱才跟杨家人一起回去。杨翠玲的娘一看半大孩子邓金柱这么有眼色,干活也不惜力,就有几分喜欢邓金柱了,一高兴就多做了几个菜,饭桌上还一个劲地往邓金柱碗里叨菜,弄得邓金柱紧张起来,脸红了,汗也下来了,不过,心里挺滋淰的。
晚上,吃完饭,邓金柱以为杨翠玲的爹和杨翠玲的娘会像上午一样借故躲出去,留下他和杨翠玲在家说悄悄话。然而,没有。杨翠玲的爹一袋接一袋地抽烟,杨翠玲的娘就要杨翠玲刷锅、洗碗,她像杨翠玲的爹一样陪着邓金柱坐在堂屋里。邓金柱不知道该说啥,也不敢说,怕万一说漏嘴了杨家一不高兴退了亲,他可就傻眼了。可是不说话就这么干坐着也怪没趣的。倒是杨翠玲的娘开口了,问他一年来都在干啥。邓金柱如实说了在北京一个建筑队干活。于是话题就围绕打工说了起来,无非是干多久、挣多钱、吃得好不好、工头人怎样、北京啥样等等。唠唠叨叨夜就深了。
第二天也是这样。邓金柱和杨翠玲的爹、娘都有些难为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不说又不行,想躲出去让闺女和邓金柱说悄悄话又觉得不妥,左不是右不是的。本来可以让杨翠玲的哥嫂来陪着说说话的,可杨翠玲的哥过了年就出去打工了,一直到现在也没回来过,单单让嫂子一个女人家来陪小姑子未来的丈夫好像不大合适。正为难着,一个人走进来,说,叔,前门唱小戏的,你去听不?杨翠玲的爹凝了神,果然听到了唱小戏的打鼓声,咚咚咚,咚咚咚。想走,看了邓金柱一眼,对那人说,你去吧,我一会儿再去。那人就走了。杨翠玲的娘正愁没法应付,见了赶紧对邓金柱说,跟您大爷听小戏去吧。邓金柱不大喜欢听小戏,可在家又没什么事,想跟杨翠玲说说悄悄话又说不成,心里也清楚怎么回事,听了杨翠玲娘的话,慢吞吞地说,好,那我去了,大娘。跟了杨翠玲的爹走了。
第三天还是这样,第四天也是。村里人自然会看见的,有人就指指点点的,也向别人打听,跟自家闺女没过门的女婿比较一番,短短长长的议论一阵子,见了杨翠玲的娘真真假假的夸赞几句。第五天还是这样,村里人说什么的就都有了。到第六天头上,杨翠玲的娘终于坐不住了,可又不好说出来,那样她脸上就挂不住了。邓金柱说了倒好,可她不能答应,而不答应又不中。杨翠玲的爹被她骂了几回也不说话了。杨翠玲的娘就暗暗着急,不知道该咋着好。正急着,杨翠玲的侄子来了,邓金柱就逗他玩。一会儿杨翠玲的嫂子要儿子回去睡觉找来了。杨翠玲的娘乘机出来了。杨翠玲嫂子一连说了几次不用送了回去吧,都没啥效果,就知道婆婆心里有事,也知道婆婆心里是啥事,就不再说了。到了院墙外,杨翠玲嫂子故意说,不赖,还怪能干哩。杨翠玲娘呵呵笑了,说,哪有这样的,赖着不走了。杨翠玲嫂子说,再留也还是人家的人,要就给他吧。杨翠玲的娘要的就是这句话,听了还故作不满意,哪恁好的事儿?杨翠玲嫂子说,那咋办?你总不能叫他倒插门吧?杨翠玲的娘笑了,哪会呢,我又不是没有儿?孙子都恁大了哩,就摸了摸孙子的头。杨翠玲嫂子说,那就给人家呗,已经六天了,再呆还能好看了了啊?杨翠玲的娘听了这话有点难受,可又反驳不了,就低了声,那是。杨翠玲的嫂子就知道婆婆软了,胆子就壮了,大包大揽地说,明儿我跟他说。第二天杨翠玲嫂子对邓金柱说,回去吧,叫俺大爷来商量商量事儿。邓金柱一听就知道咋回事了,一蹦三跳地回家了。商量的结果是先办手续,一个月后完亲。
找人看了,选了个背集的日子,邓家去了帮忙的,杨家呼呼拉拉近门的女人都去了,等杨翠玲和邓金柱领了结婚证,在一家饭馆里吃了饭,每人封了二斤馃子就散了。邓金柱正愣着,邓家的一个嫂子对邓金柱说,去送送啊。邓金柱就憨厚地笑,以为嫂子在开他的玩笑。一边的一个婶子急了,说,送那闺女!邓金柱这才癔症过来,推了洋车子就追了上去。那会儿,杨家的一帮女人们正七七八八的说着话,忽听邓金柱说,我送送您吧。就说,不用,不用,一边给杨翠玲使眼色。杨翠玲吓坏了,缩在大娘婶子嫂子堆里就是不肯拉下来。杨翠玲的大娘又可气又可笑,拉了杨翠玲说,你这闺女,他不是想跟你说话吗?杨翠玲懵了,我没啥说的。大娘说,人家有话说!硬生生地把杨翠玲往后推。大家也不去拦,反而说,是啊,叫他送送你吧。杨翠玲就知道赖不掉了,可是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邓金柱怪不好意思的,愣了片刻就拐上了另一条路。邓金柱略一愣神就跟了过去。
真的就剩他俩在一起了,杨翠玲越发紧张起来。路边为排涝和防备行人祸害庄稼挖了一道沟,没有水,也不深。杨翠玲就走在沟的另一边,庄稼地头来回侍弄庄稼的人踩出的一条仅能一个人走的小路上。这样,邓金柱即使想挨近她也不能了,况且他还推着洋车子。一时两人都不知道说啥好,只管默默的走。走了一阵子,杨翠玲先开口了,说,你回去吧。邓金柱说,我送送你吗。杨翠玲还是那句话,你回去吧。邓金柱也还是那句话,我送送你吗。说了几个来回都没见到效果,就不说了,还是默默的走。最后,邓金柱觉得送的够远了,最后一次说,来,坐车上,我带着你。杨翠玲还是说,你回去吧。邓金柱没办法,只好说,那,我回去了?杨翠玲说,你回去吧。
第2章
一个月后,邓家就来下聘礼了。下聘礼在这里叫下吉俎,是双方建立亲戚关系以来最重的礼。下吉俎礼最重要的是通知女方根据她的生辰八字看了先生,定下了的好儿,然后再商量到了好儿那天所有双方的细枝末节,以避免一场大喜出现意外。下吉俎礼还有一个程序,就是吃饭时未来的儿媳妇要给未来的老公公端洗脸水,不过不是白端的,老公公要给个红封子。封多少不是随便的,是有讲究的。六十或六十六,讲究的是顺顺利利,八十或八十八,讲究的是发财、发家,九十或九十九讲究的是长长久久。邓金柱的爹封了六十六。
下过吉俎礼不几天好儿就到了,邓家一辆拖拉机,播放着喜庆的音乐就把杨翠玲接了回来。先是邓家派一个能干的作为联络人,又一个专门的名词叫扛毡的。这天女方一边所有的人都可以开扛毡的玩笑,当然一般是要东西,也就是糖块、烟,所以扛毡的都会把糖块和烟带的足足的,另外再带上鞭炮,等新娘子上了花轿或车就燃放起来。再派两个人抬着一个装满四色礼物的盒子到杨家,这三个人都是要在衣服的显眼出系上红丝绳以示吉祥的。所谓四色礼物是肉、鱼、馃子、一挂心肺连肝。女方家自然是会留下的,但留下哪些是有讲究的,肉、馃子是必定留下的,鱼就要看两家的路上是不是有河呀沟呀的,如果有就留下,如果没有就不留,心肺连肝只是一个面子是绝对不能留的,回去焗掌老师儿还要做心肺汤呢。一切都是提前说好的,也没啥好说的,当然要是提前商定的时候还有哪些忘记了,现在还可以补充,不过补充的机会很少,毕竟是两家的大事早就枝枝叶叶都想过一百遍了,用什么接新娘子、接新娘子时童男童女讨封讨几次、新娘子下车时童男童女再讨封讨几次、每次封多少钱、男方来的抬盒子的封多少钱(男方给抬嫁妆的歪脖客回封一倍)、走哪条路回去等等都会说到的。
一切就绪,彩车就迎了新娘子开动了。前面是杨家一溜抬嫁妆的队伍,后面是打扮一新的男女送亲队伍,煞是壮观。
到了门口,早有人拿了新席铺在地上,另外有人把新娘子搀下来踩在新席上,刚踩在第二张新席上,第一张新席就被拿起来接着第二张新席铺了下去,这样,新娘子脚不沾地地一直被簇拥到一张铺了新床单的桌子前,喊出新郎官,并排和新娘子站了,就有人念贴在桌子上方墙上的结婚典礼,一、二、三……读下去,每念一条看的人都要跟着起哄,等念到夫妻对拜时,有人等不及了干脆按了新娘子的头和新郎官的头,新娘子和新郎官自然是不配合的,要不然就显得很愿意拜天地入洞房,是要被人笑话的。这样以来两人的脖子就硬硬的,但耐不住人家的突然袭击,两人的头撞在一起就在所难免了。好歹结婚仪式念完了,要送入洞房了,新郎官赶紧溜掉了,不然被闹洞房的和新娘子堵在一起那就惨了。当然,闹洞房主要的还是闹新娘子,因为闹洞房一般都是男的在闹。就有一个为首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当仁不让地挤到了杨翠玲面前这样那样的刁难她。就有别的妇人笑嘻嘻地冲他,看看,就你辈儿长,就你乱的兴。那男人很兴奋,说,过门三天不分老少嘛,谁都兴乱。闹洞房杨翠玲见过的,可那时候只是看闹洞房的想尽一切办法出新郎新娘的洋相,得逞了,她像别人一样跟着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轮到她身上。她知道无论人家怎样闹都不能生气的,人家闹是增加你结婚的喜庆气氛,是给你帮场呢,要是生气那不是不识好歹吗?杨翠玲知道躲不过,就像见面、结婚是躲不过的一样,杨翠玲还知道她要是太顺从了不但会让闹洞房的人兴趣大减,还可能会让人家变本加厉让她做出高难度的来,就来了个不理不睬。这招开始很见效,一会儿就不灵了。她当然不愿意让人家碰到她,就只好顺从了。等到杨翠玲受不了快要哭的时候,一个女人冲了进来,乱够了没有?乱够了就吃饭去!大家一下就愣了,正乱的人就有些尴尬,讪讪地说,她给我把这烟点着就走。后来杨翠玲才知道,那女人是邓金柱的二婶,一向敢说敢做从不给人留面子的,众人都有些怕她,很能震场子的。因了这次救了杨翠玲,杨翠玲就很感激,自然嫁到月亮湾第一个记住的就是她。没人闹洞房场面就冷清了,大家也不走开,就那么围着新娘子看。一会儿,来了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大家一看就哈哈地笑起来。老婆子并不发窘,说,我也来看看新媳妇。看了,再说,不赖,比我人采多了。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老婆子又说,还笑哩,还不赶紧往新媳妇床上挺,挺了不腰疼呢。
客人来了邓家自然是好吃好喝好招待,先七碟子八碗的把抬嫁妆的歪脖客打发了,接着一个菜一个菜不重样地往上端,大家就知道这是在伺候送亲的贵客呢。期间,上大菜的时候当然少不了由有经验的长辈领着新郎官给客人看菜,拿块红毡布抖几下,客客气气地对客人说,新人看菜啦!客人自然客客气气地回,免了!新郎官要远远的躲在长辈的后面,不然会被人笑话的。送亲的分两班,一班男的,一班女的。女的吃了饭,喝了茶,还要到堂屋跟亲家母道个别,交代一下,也不过是几句客套话,无非是孩子送来了,给亲家添麻烦了,不到之处多担待多教育之类。然后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回去了。男的可就不好打制了,女家咋样全看这班人了,一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能喝的主儿。陪客自然也是。两边就对上了,谁也不肯认输。喝到歇晌,客人说,吃饭。这意思其实就是说不喝了。可主家还是不肯,怕怠慢了。一直喝到傍晚,客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催吃饭,主家也觉得差不多了,才上了大菜,开始吃饭。客人自然少不了给做饭的焗掌老师儿封上五块钱。吃完饭,喝了茶,吸了烟,说会儿话,就该走了。会来事儿的主家都会给贵客每人发一盒上等的好烟,再不济也会给贵客敬烟,一棵接一棵的敬,只敬得贵客两个耳朵上、各个指缝里都夹满了烟,心满意足的。邓家是第一回办这样的儿女婚事,就看得很重,所有的枝枝节节都要讲个排场,烟啦、酒啦、菜啦、给客人回的礼物啦,全都是好的,自然,贵客回的时候除了敬的烟,每人还额外发了一盒好烟,打发得贵客们笑眯眯、喜滋滋的。回到家,尽管夜色已是很深了,照样去见了杨翠玲家把邓家好一通夸。
这边,吃完晚饭杨翠玲赶紧走进新房,她知道床席下一定塞满了砖头、落生、红枣、豆棵子等杂物,虽然说这些东西图个吉利,预示新人早生贵子、日子过得实在、富足,可不收拾干净怎么睡啊?等一切安定下来,杨翠玲去东间见了公公婆婆,把她娘早就准备好的馃子提了过去,略略说了几句,婆婆就说,早点睡吧,都一天了也该累了。杨翠玲就回到了西间。那时候,作为洞房的西间上午还只有一张大床显得空落落的,现在嫁妆摆进来就满当当的了,一间房洋溢着温馨、喜气、快乐、幸福,让人一进来心都醉了。杨翠玲从东间走进来的时候,邓金柱已经钻在被窝里了。听见动静,邓金柱抬头看了她一眼。小戏里经常唱的人生四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今晚就是四喜之一的新婚之夜,杨翠玲想到这,又看邓金柱都睡下了,就羞红了脸。她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接下来该咋办,看灯还亮着,就噗地吹灭了,又在那里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坐到了床上。杨翠玲知道这个叫邓金柱的男人从今天起就是她的男人了,从今天起她要和他生活在一起了,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就像她娘和她爹那样。不过,现在要倒过来,先是睡觉,然后才是吃饭、干活……她心里不免就有点害怕,心就咚咚地跳个不停。
那时候虽然已是春天,可夜里还是有些冷的,杨翠玲这样坐着就有些发冷,她也知道一直这样坐着不是个事儿,就脱了鞋做到被窝里去了。所有的被子都是新的,十分暄腾,抓在手里软乎乎热腾腾的很是舒服。她以前也见过人家洞房的被子的,也知道铺的、盖的也全是新被子的,但那些新被子跟她没啥关系。现在不一样了,这些新被子是她的,她将铺着这些新被子、盖着这些新被子。她就有些感慨,结婚到底不一样啊!她刚把被窝掀开,蓦地就触到了一双大大的脚,这把她吓了一跳,那双脚也倏地缩了回去。杨翠玲在心里笑了一下,蜷着腿坐了进去。被窝里很暖和,一股一股的热气从另一头传过来,很暖和,也让杨翠玲心里有一种异样的兴奋。
夜,渐渐深了。杨翠玲坐了一会儿腿有些发麻,可是她不敢动,生怕惊动了邓金柱。又坐了一会儿,推越发麻起来,不动一下,至少换个姿势是不行了,杨翠玲悄悄地把被子揭开一点,想把腿换个姿势,可是却动不了,腿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了。她使劲动了一下,居然跌倒了。杨翠玲慢慢坐好了,可是那腿缩了一阵子不伸伸怪难受的,伸呢,又怕碰到邓金柱。难为了一阵子,到底想出法子来,杨翠玲又把被子悄悄揭开了一点,把腿挪出来,再把被子悄悄盖好了。做完这一切,杨翠玲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总算没惊动邓金柱。杨翠玲知道被子外面空空的,于是,放心地把腿往另一头伸。说是伸其实是蹬,两者的区别是伸起来的动作慢腾腾的,显得非常文雅,而蹬就很快,透着鲁莽和迫不及待。杨翠玲早就难受透了,又是在黑漆漆的夜里,哪会有许多讲究,蹭地一下就把腿蹬了过去。然而这一脚蹬过去并不轻松,杨翠玲的脚触到了某个东西。开始杨翠玲没想到会有东西,心里就是一惊,很快就明白了,那是邓金柱的腿!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一直蜷着腿不舒服,邓金柱也是一直蜷着腿的呀,他当然也不会舒服……杨翠玲正想着,突然就被抱住了。
邓金柱搂着她,鼻息里喷着让杨翠玲陌生的男人特有的气味。杨翠玲本能地躲避着,可不知怎地还是被邓金柱逮住了。
他显然很急迫,仿佛他就是为此来、为此等待、为此守候的。杨翠玲不知道该怎样做……邓金柱过了一会儿,就钻到被窝的另一头去了,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
第3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杨翠玲就起来了,她一向很勤快,今天是新婚的第一天,从昨晚开始,她不再是闺女,而是女人了。一想到这个,她的脸一下热起来。
杨翠玲回到新房的时候,邓金柱还睡着,很香的样子。这是杨翠玲第一次认真、仔细的打量他,看了一会儿恍恍惚惚觉得原来的邓金柱不是这样的,那原来的邓金柱是什么样的呢?她一下想不起来,也记不清楚,好像应该是这样的吧。这样想着,脑子里一下就乱了。算了,不想了。她梳洗了,就到灶屋做饭去了。她刚走进灶屋就见婆婆已经在往锅里拾掇了,也不知道她是啥时候起来的。杨翠玲就叫了一声娘。婆婆笑眯眯地看了她,说,恁早就起来了,咋不多睡会儿啊。杨翠玲笑了,说,天都明了,也该起来了。一心一意地到灶下烧火去了。婆婆说,你歇着吧,我烧。杨翠玲说,没事儿。婆婆说,脏啊。杨翠玲说,在家还不一样?婆婆笑得更好看起来。
等杨翠玲烧好了火,来到新房时,邓金柱还在被窝里睡着,只是醒了,坐在被窝里吸烟,看见杨翠玲脸上立刻溢出笑来。杨翠玲笑着低了头,说,该起来了,饭都做好了。邓金柱笑笑,开始穿起衣服来。杨翠玲不经意间撇了邓金柱一眼。一会儿,邓金柱穿好衣服下了床,看杨翠玲收拾着桌子上的小东西,臀部突出来,不由视线被吸引。杨翠玲没防备,惊了一下,回头看是邓金柱,脸一下子红起来。邓金柱看到盆架上瓷盆里的水,就洗起脸来。杨翠玲说,我洗剩的,你再换盆水啊。邓金柱一听,冲她嘿嘿一笑,更要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