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2页)
等杨翠玲烧好了火,来到新房时,邓金柱还在被窝里睡着,只是醒了,坐在被窝里吸烟,看见杨翠玲脸上立刻溢出笑来。杨翠玲笑着低了头,说,该起来了,饭都做好了。邓金柱笑笑,开始穿起衣服来。杨翠玲不经意间撇了邓金柱一眼。一会儿,邓金柱穿好衣服下了床,看杨翠玲收拾着桌子上的小东西,臀部突出来,不由视线被吸引。杨翠玲没防备,惊了一下,回头看是邓金柱,脸一下子红起来。邓金柱看到盆架上瓷盆里的水,就洗起脸来。杨翠玲说,我洗剩的,你再换盆水啊。邓金柱一听,冲她嘿嘿一笑,更要洗了。
杨翠玲听到堂屋里有动静,赶紧走了出去。他的姑奶奶、姨奶奶、二姑都已经起来了,坐在堂屋里正说话呢,看见杨翠玲纷纷的和她打招呼。这些亲戚杨翠玲都没见过,二姑就一一作了介绍,末了说,我是您二姑。杨翠玲一一叫着打了招呼,就到灶屋端饭去了。饭是昨天待客剩下的饭菜,不过,对比平常的饭菜是够丰盛的了。吃完饭,邓金柱的娘领着邓金柱和杨翠玲擓了纸筐到邓家老坟里烧了纸,通知邓家逝去的先人一个后辈成家了。
下午,姑奶奶、姨奶奶、二姑陆陆续续都走了。送走客人,婆婆公公就下地去了,家里只剩新郎官邓金柱和新娘子杨翠玲。嫁妆不是很多,但箱子里装了什么并不清楚,杨翠玲就打开箱子扒拉起来,一是好知道一下,二是也好归拢一下,以后万一找什么也方便些。邓金柱就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吸着烟看着她扒拉。
一会儿,邓金柱走出去找出一个苹果来,问,你吃不?杨翠玲回头看了,说,不吃。邓金柱就咬了一口,再问,你吃不?杨翠玲正忙着,这回头也不回了,不吃。邓金柱就一把把她抱住了,不由分说把苹果塞到了她嘴里。杨翠玲没办法,只好咬了一口。邓金柱又咬了一口,一边嚼着一边看着杨翠玲嚼动的嘴。杨翠玲羞起来,眼睛就看了别处。
到了第三天,按照规矩,杨翠玲要被娘家派来的人接回娘家去的。晚上,回到娘家的杨翠玲独自躺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的睡不着,这现象对她来说还没有过。以前睡了就睡了,什么也不想的,一会儿就睡着了。现在不知怎地就是睡不着,慢慢地就想起邓金柱来,想这三天来和他的点点滴滴。这样想着,她的脸就热起来,他的怀抱是那么结实有力宽广,让她心里有一种别样的安慰,真想永远都被他搂着……她心里就想,过三天回去一定好好跟邓金柱亲热亲热,在他怀里撒撒娇,多好。她禁不住笑了。
再三天,她被娘家人送回婆家的时候都有点迫不及待了,可面上还平静着。下午,送走娘家人,杨翠玲以为可以像上次那样单独和邓金柱呆在一起的,不料婆婆让邓金柱和她把后园的粪拉到地里去。杨翠玲就拿了锨、抓钩跟着拉了架子车的邓金柱到后园去了。
所谓后园其实就是村子的后面,因为靠着一条小河就有一片空地,邓金柱家养了猪又养了牛粪自然很多,前几天要娶媳妇就临时把湿呼呼的粪倒在后园的空地上了,一来可以腾出地方来,二来也显得干净,三来放在这片空地上得风又得太阳粪也干得快。粪已经捯好了,也就是由大块的都用抓钩敲成了很小的碎块,这样撒在庄稼地里才能撒得均匀。只有一把锨,抓钩又用不上,就意味着有一个人要闲着,这个人当然是她杨翠玲,男人闲着却让女人干活,那就太不像话了。杨翠玲从没有在活计面前闲着过,现在有活干居然让她闲着,就有些惶恐。邓金柱看出来了,就说,你扶着车把。扶车把使架子车保持平衡的情景不是没有过,比如装麦秧子,装在架子车上茓起来的棒子等,可粪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根本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的。杨翠玲要是听他的扶了车把会被人笑话的,因此邓金柱说的几乎等于是一句废话,不过这句话唯一有用的就是能体现出邓金柱是疼她的。杨翠玲于是说,我回去再拿把锨去。邓金柱没奈何只好由她去了。
杨翠玲那时候穿着大红的外罩褂子,蓝色的咔叽裤子,脚上是一双新鞋,脖子里还系着一条粉红的纱巾,任谁看了一搭眼就知道她是新娘子。路上就有几个小孩看见了,老远就冲着她喊,新媳妇,新媳妇!她一回头,几个小孩吓跑了,见她没怎么样,又跟近了唱起了儿歌,新媳妇,打叠楼,打到锅里喝糊涂,爹不喝,娘不喝,脱了裤子盖住锅!当地是把稀饭叫做糊涂的。儿歌说的是一个傻媳妇不会做饭,即使简单的糊涂也做得一塌糊涂,弄得全家人都不肯喝,这才知道出丑了,怕其他人再看她做的饭丢丑,竟然用自己的裤子盖住了锅,反而出丑更大。本来只是儿歌,也不知道传了多少代、多少年了,平时小孩唱唱玩的,从不专门对谁唱的。杨翠玲小时候也唱过的,知道什么意思,现在小孩赫然对了她唱,就有些生气,站在那里气哼哼地瞪着那几个小孩。小孩见她只是生气并没有别的举动就不怕了,嬉皮笑脸的看着她。杨翠玲知道要是就这样走了的话,小孩还会追上来对她唱的,那就会惯出小孩的毛病来,要是传了开去,所有的小孩见了她都会这样的唱的,那可就糟了。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二婶看到了,走过来厉声呵斥,谁家的孩子啊?胡咧咧啥啊?一边玩去!小孩一看是二婶轰地一声远远地跑开了。上次闹洞房就是二婶救的场,现在又是二婶救场,杨翠玲就把二婶记住了,心里感激就主动跟她打招呼。二婶倒是爽快,你该叫我二婶。杨翠玲叫了二婶。二婶就说,别生气,啊,小孩子,屁也不懂的,就知道胡咧咧。杨翠玲就笑了,说,哪会呢。二婶说,不会就好。咋?才来就干活啊?杨翠玲说了拉粪的事。二婶说,那也是,早晚都要干的活儿,早干完早清净。
等杨翠玲拿了锨回到后园时,邓金柱差不多已经把车装满了。杨翠玲就夸了他一句,邓金柱听了嘿嘿地笑起来。车装满了,自然是邓金柱驾了把,肩膀上戴上车襻,杨翠玲把锨插进车上的粪里在后面推。一路上有人看见了都会跟她打招呼,笑眯眯的,哟,新媳妇拉粪呢。杨翠玲就笑了,不知道怎么称呼人家,也不敢贸然的叫人家,因为村里是不论年龄论辈分的,有些人别看年纪一大把了,没准还得叫你婶子、奶奶什么的,另有些人恰恰相反,年龄不大,辈分不低,一个光臀部孩子你都可能得叫叔的。当然,如果是成年人都会规规矩矩叫的,孩子可就不一定了。要是不一姓的那就由你了,爱叫不叫。这时候就显出邓金柱的作用来,赶紧跟人家打了招呼,再跟杨翠玲解释,这是谁谁谁。是长辈或平辈年龄比他的大杨翠玲就叫着跟人家打招呼,晚辈就什么也不叫囫囵依儿跟人家打招呼。到了地里,杨翠玲就不攀邓金柱了,让他站在那里歇着,自己拿起抓钩就往下搂,看看搂得差不多了,邓金柱一使劲就把架子车掫起来了,车厢里的粪就流水一般呼呼拉拉地下来了。
杨翠玲就这样和邓金柱一趟一趟地往地里拉粪,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一下午就把后园的粪拉个差不多了。他们这样来来回回的当然会惹人注目,当然,大家的目光最多的还是集中在杨翠玲身上。就有人说,哟,新媳妇还怪能干哩。邓金柱就停下来给人家一棵烟,点上火,说上几句话。杨翠玲在一边呆得没趣,又有些羞,就拉了架子车走,碰上车上装满了粪照样拉了走。人家看了就对邓金柱说,金柱,你可抓住了!邓金柱就呵呵地笑。还有人见了故意大惊小怪咋咋呼呼地喊,金柱,还不赶紧去拉,可别叫您老婆子累坏了啊!邓金柱还是呵呵地笑。杨翠玲听了,心里就羞羞的,暖暖的。前几天她还只是感到和他是一家的人的,现在乍一听,忽然回过味来,可不是吗?她就是邓金柱的老婆子啊!还有人更会说话,连带的把两个人都夸了,咦,您两口子还怪能干哩!杨翠玲听了,心里又是一阵悸动,两口子,听起来好幸福的啊!这些词杨翠玲并不陌生,她有时候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也会说谁谁谁家老婆子,谁谁谁家两口子,现在她也成了人家的老婆子,跟人家也成了两口子,这该有多么新鲜、多么快活、多么美妙啊!
晚上,吃完饭,收拾完了家务,杨翠玲就到新房来了。她已经盼了几天了,今天要好好的享受一下躺在邓金柱怀抱里的温馨感觉。邓金柱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吸烟,看见杨翠玲进来,笑着在她身上拍了一下。杨翠玲回头冲他笑了一下,把床铺了,看见邓金柱还在吸烟,问,还不睡?邓金柱又吸了几口就把烟把儿扔了。杨翠玲就出去解了手,回来邓金柱已经在被窝里坐了。杨翠玲心里一热,走到邓金柱睡的那一头坐在了床头,一抬头看见邓金柱讶异地看着她,就冲他一笑,进了被窝。邓金柱就往里挪了挪,给她腾出些地方来。坐了一会儿,邓金柱慢慢就把她搂住了……
杨翠玲的娘家严格遵守老规矩,每三天派人来把杨翠玲接回娘家去,过三天再派人送来过,这样来来回回接接送送的到底把一个月糊弄过去了。虽然断断续续的在一起,杨翠玲还是和邓金柱熟捻起来,话也多起来,再有个什么事也不再那么客客气气的了。有一次洗衣裳,杨翠玲嫌在家里压水太麻烦,想让邓金柱跟她一块儿到后河去洗,邓金柱说啥也不愿意。杨翠玲就有些不高兴,说,不叫你洗,你只要跟在我旁边就中了。邓金柱还是不同意,说,洗衣裳本来就是女人的事。杨翠玲知道他说的对,可是自己毕竟刚来,对村里很多事还不熟,别人也没有合适陪的,两人在一起也可以说说笑笑,多好啊。最后,杨翠玲还是不得已在家里压水洗了。晚上,邓金柱在找她的时候,杨翠玲就生气了,邓金柱折腾了半夜,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奈何得了她。
第4章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麦收了。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在这个关系到一家人一年口粮的关键时节任谁都不敢掉以轻心的,全村都陷入紧张、忙碌、兴奋之中了。天不亮就有人起来摸到麦田里割麦,还要往场里拉麦秧子,垛麦秸垛,碾场,扬场,晒粮食。要是逢到阴雨天那就更忙了,把麦秸垛盖好防备雨水不说,地里还要播种秋庄稼,豆子、芝麻还好,定好耧眼,套上牲口,不多时就耩完了,麻烦的是棒子和红薯,全要人工一棵一棵的来完成。棒子要一个坑一个坑的刨,点了种子再盖上土,红薯则要一棵一棵的栽,都是很费力的活计。这时节的人都要脱一层皮的。即便勤快的杨翠玲也受不了这般的劳碌,往床上一躺就再也不想动了。邓金柱却不行,累归累,夜里还是会要杨翠玲。杨翠玲无奈就四肢八叉的躺在那里由邓金柱怎么着去。
任何事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流失而过去的。麦收也是。收完麦,扬净场,种完秋庄稼,垛完垛,交了公粮,剩下的就是地里间间苗、除除草、打打药、施施肥,然后就等着秋庄稼成熟收割了。为了娶媳妇,邓金柱已经在家闲了一春了,再不能不出去挣点钱了,老这样闲在家里算是咋回事啊,不光是家里没钱花,外人也说啊。当然,不是非要出去不可,能在家挣钱也是本事,邓金柱反反复复想过了,在家除了跟着人家干小活,别的他还真没挣钱的本事。所谓小活就是给人家盖房子什么的,一天三块两块的说不准的,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钱只会少不会多。干小活的一般是家里有事走不开又闲不住的人,比如家里父母亲年事已高,没准哪一天就过去了的,再不然就是老婆有重病或残疾干不了地里活计的,等等,诸如此类。邓金柱怎么看都算不上,在家里是说不过去的,再说以前都在外地打工,也没有在家干小活的记录,突然间不走了在家干小活算是怎么回事呢?这样,邓金柱就只能接着他中断了一春的事打工去了,可杨翠玲怎么办呢?一下离开杨翠玲他还真舍不得。开始,杨翠玲说,就恁馋啊?邓金柱就瞪了眼,说,你不馋?凭良心说,杨翠玲一点也不馋,她虽然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好,却一点也没觉得那有什么好。不过,杨翠玲没敢说,她怕邓金柱不高兴。每次说到这里就断了,后来,邓金柱终于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杨翠玲从没出去过,一听要她也出去就懵了,说,我去?邓金柱说,对啊。杨翠玲说,我去管干啥呀?邓金柱说,哎呀,管干的多了,工地上女工多的是。杨翠玲说,我没干过啊!邓金柱说,不干啥时候都不会干过的。杨翠玲说,我不会啊!邓金柱说,不会学嘛,要不做饭也中啊。杨翠玲就不说话了。邓金柱接着说,咋的一天也能整个三块五块的啊!停工了还能逛逛百货大楼,看看公园,多美气啊!这样说得多了,杨翠玲就同意了。杨翠玲不是想逛百货大楼,想看公园,也不是舍不得邓金柱离开,让她心动的是见天都能挣三块五块的钱!
既然要出去,还不确定这一去能去多长时间,跟爹娘告个别总是应该的,杨翠玲就让邓金柱骑着洋车子带着她去了一趟葫芦湾。杨翠玲的爹娘听了都感到很意外,心下就有些不满邓家,尤其不满邓金柱。闺女在娘家都没出过外,没想到才嫁出去倒要出外了!杨翠玲知道爹娘心疼自己,生怕爹娘对邓金柱有怨言,就捡好听的跟爹娘说,说她刚嫁过去还不怎么熟识人,邓金柱一走她就更孤了。以前也没出去过,现在出去见识一下也好,还能见天挣三块五块的,一举两得呀。杨翠玲一向不怎么说话的,爹娘见闺女一下变得这样能说会道的,心里讶异,不由对看了一眼,又看看杨翠玲,见闺女不像是装的,就知道闺女是真想去了,心里叹了一声,到底是年轻人呵!也就同意了。走到村口的时候碰到了杨翠玲的妹妹杨翠英。杨翠英看见了,跑上来说,姐,你就走啊!不住一天啊?杨翠玲说,不住了,回家还得收拾收拾呢。杨翠英听她说得温馨就笑了,对邓金柱说,哥,不许欺负俺姐啊!邓金柱就笑。
不多几天,杨翠玲就跟着邓金柱到建筑工地去了。到了工地杨翠玲才知道家有多好,用她的话说,那工地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好在天天有邓金柱陪在身边,这就减轻了很多,麻麻眼也就过去了,甚而工地上还有人眼热邓金柱有老婆子陪呢。
年底的时候,杨翠玲跟邓金柱终于回家了。俩人结婚前没怎么呆到一起过,彼此也不大了解,刚结婚是还很生分,都是客客气气的,心里知道这样不对,也别扭,可是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只能这样。等他们回家的时候几个月的厮磨就让两口子熟识透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他们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两口子了。
杨翠玲一回到家就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
杨翠玲和邓金柱是头天晚上到家的,婆婆慌得赶紧起来给他们做饭,而且是荷包蛋,一碗就给杨翠玲盛了七八个,让杨翠玲愧得什么似的,让婆婆吃,婆婆当然不会吃的,又让邓金柱,看见邓金柱碗里才两三个,不由分说就从自家碗里扒了两个给他。邓金柱抬头冲她嘿嘿一笑,埋头吃了起来。婆婆在一边看着,笑眯眯的说,看看,多疼你。你要是不好好待承人家看我不打你。等杨翠玲吃完,要把碗送到灶屋时,婆婆急忙拦下了,说,你可得小心着点。说得杨翠玲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二天,杨翠玲起来的时候天都大亮了。婆婆看见她,笑呵呵地说,起来恁早干啥?又没啥活儿,不多睡会儿?杨翠玲就甜甜地叫了一声,娘。婆婆哎了一声就笑了。杨翠玲打了水,端进自己的新房,把邓金柱叫起来,一边洗脸,一边说,起来吧,吃了饭走亲戚去。邓金柱就起来了。
吃完饭,杨翠玲说,娘,我想到俺娘家看看去。婆婆说,嗯,是该去,多大时候没见你娘了,该想得慌了,你娘也该想你了。一边说一边不住的往她的肚子上瞄。杨翠玲以为衣裳没穿好,看了看,没见哪里不妥。婆婆却接着说,明儿再去吧,您爹赶集割肉去了,晌午咱包饺子。杨翠玲没想到老人家这么疼她,还以为昨晚打了鸡蛋茶就算了呢,不由呀地叫了一声,说,俺在外边吃的也不赖,上顿好面馍,下顿还是好面馍,暄腾腾的卷子啊!婆婆笑着说,没受罪就好啊。又说,你才过门,一大半都没呆家,吃顿饺子也应该。一会儿您爹回来了,咱就开始做饭。到了晌午,公公果然割了肉回来,婆婆果然包了饺子吃。
第三天,杨翠玲到葫芦湾时,她娘悄悄把她拉到了一边,问,有了没?杨翠玲一下给问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娘说,都几个月了,也该了。杨翠玲这才明白她娘是在问她怀孕没有呢,就说,我不知道啊。她娘就骂起来,傻妮子哟,都几个月了,还不知道。再问,身上干净吗?杨翠玲说,干净了。她娘问,几个月了?杨翠玲说,前几天啊。她娘又骂起来,说你傻你还真傻啊,前几天才干净那就是没有啊。咋回事啊?杨翠玲说,我哪知道啊?她娘说,您没呆一坨?杨翠玲说,呆了,一个工地上就我一个女的,能不呆一坨吗?她娘看她老跑偏,就点了她的头,你呀,我是说您俩……说到这儿不说了,杨翠玲愣愣地看着她娘等着下文。她娘恨得什么似的,只好说了,您俩就没那个?杨翠玲还不明白,哪个啊?她娘恨得只拿眼瞪她,说,两口子呆一坨还能弄啥啊?睡觉!杨翠玲这才回过意来,说,有啊,他馋得很,天天都要的。她娘又瞪了她一眼,脸色缓和下来,然后叹了口气就不说话了。杨翠玲忽然想起来婆婆瞄她的肚子,没准也是这意思。
下午,杨翠玲一回家,刚刚放假的小叔子邓金标就问她,嫂子,我啥时候能应小叔啊?杨翠玲脸腾地就红了。出去打工一整年刚回来几天的小姑子邓金彩却不饶,冲邓金标,你不用急,小侄还是先叫我个姑才叫你个叔。邓金标问,为啥?邓金彩一下说不上来,只好说,我是他姑哩。邓金标似乎觉得这不成理由,反驳说,那我还是他叔哩!邓金彩急中生智,说,我比你大,当然得先叫我个姑,再叫你个叔啦!这倒说得过去,邓金标就不再争了,说,叫我个叔就中。说完就跑出去玩了。
杨翠玲当然能听见姐弟俩的对话,她知道着肯定是婆婆教唆的,急着抱孙子呢。可她娘已经明确地告诉她她没怀上,这会叫婆婆失望的。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就什么也没说。晚上,婆婆果然把邓金柱叫到了一边,问,她嫂子几个月了?我咋看不出来啊?知道杨翠玲没怀上不免叹了口气,唉。
杨翠玲再到后河洗衣裳的时候,碰到一个女人,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女人叫马玉如。马玉如看见她跟她打招呼,然后问,你一走好几个月,烧饼夹牛肉吃嘴里了没?杨翠玲不知道马玉如半路里怎么说起这个来,也糊里糊涂地说,吃那弄啥啊,贵的要命。马玉如呵呵地笑了,贵也得吃啊,一辈子能有几回啊?杨翠玲更糊涂了,就不再言语了。马玉如却还要说,等你疼的时候就知道了。杨翠玲听了,愣了半天。后来她才知道,烧饼夹牛肉是专门给孕妇补充营养吃的,正是因为贵,一般人才舍不得吃的。第二天小叔子邓金标和小姑子邓金彩就不再说应叔应姑的话了,一心一意只盼着过年。
年该来就来了。平常总有些走村串乡的贩子们走在村街里,卖油的梆梆地敲着油梆子,卖豆腐的拖长了声音叫打豆腐喽,卖调料的叫灌醋灌酱油喽,收废品的叫有破烂拿来卖哦,卖针头线脑的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节奏地打着拨浪鼓……现在都少起来,以至于终于没有了。家里忌讳也多起来,但凡有好吃的,都要等向神仙许了愿才能吃,说话也要字斟句酌。邓金标冒冒失失的被他娘说了几回不耐烦了,跑出去跟小伙伴们玩去了。这时候不管平时多么要好的伙伴也不能去别人家玩,只能在村口的空地上、村后的河坡上或者村街里玩。因为不能去别人家,可玩的也没多少花样了,就只能唱了,年来到,年来到,闺女要花儿要炮,老婆要个暄棉袄,老头要个新毡帽。也唱,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煮煮肉,
二十七杀年鸡,
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玩一宿,大年初一,撅着臀部做个揖。邓金标当然也不例外,只是他简单的发挥了一下,把开头的小孩换掉了,见了谁就叫谁的名字,觉得很真很有意思,别的孩子纷纷效仿,争执不下就闹作一团,年的气氛就有了。渐渐的有了炮仗声,虽是偶尔才有那么一声,但已经足够了。慢慢的到了祭灶是二十三,却还是有讲究的,叫做官祭三民祭四,王八祭五鳖祭六。唱着唱着就骂起来,打起来,闹起来,没谁会恼,都知道闹玩儿呢。打打闹闹是有点迫不及待了。
小孩盼过年,大人也不例外,刚踩住年头一应过年的吃食都准备好了。到了三十,邓金柱的爹拿了头天赶集买的红纸、绿纸央村里的会计孙克章写了对子、横子、方子。回到家,邓金柱的娘已打好做糨糊的稀饭,邓金柱的爹就招呼邓金柱兄弟俩张贴,除了各个门框上贴了对子、横子、方子,还在大门外贴了“出门见喜”竖条,院子里贴了“满院春光”,牛槽上贴了“槽头兴旺”,猪窝里贴了“肥猪满圈”,粮囤上贴了“五谷丰登”,一律在上头再粘一个绿的春字;唯一例外的是灶屋,无论是对子、横子还是方子全都是绿的,和别的地方红红绿绿的形成鲜明的对比。不知道有什么讲究,即是规矩当然得照办,不然会被人笑话的。下午,邓金柱的爹擓了纸筐到老坟里烧了纸请先人回家过年,晚上简单吃了点饭,饭食不能吃完的,剩下了来年就有粮食吃。邓金柱的娘又给邓金柱的爹端了洗脚水,道是三十晚上洗洗脚,打的粮食没地儿搁,企盼来年能够大丰收。邓金柱的爹洗完了脚就把拦财棒挡在堂屋门口,放了三个关门炮,一家人就睡下了。后来邓金柱的爹说,邓金柱的爷在世的时候三十晚上是不睡的,一直熬着,叫做守岁。现在人懒了就什么都不讲究了。夜里,邓金标被年激动着睡不着,躺在堂屋里的床上翻来覆去的,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问,爹,管起来了吗?那时候从天黑开始一直就有持续不断的炮仗声,根本分不清是不是有人家起来了。邓家刚娶了媳妇自然很高兴,邓金柱的爹就说,起来吧。自己也跟着起来了。五更的年夜饭都在锅里放好了,只要热一下就好。邓金标烧火热饭的时候,邓金柱的爹就把三个开门炮放了,一家人就都起来了。两支巨大的蜡烛早已插进烛台,现在点了,满屋子顿时亮堂起来。邓金柱的爹烧了纸,嘴里念叨着神仙保佑之类的词儿,许了愿,磕头作揖,邓金柱的娘和一家人都随着磕头作揖。完了,杨翠玲赶紧和婆婆把饭菜端到桌上。端完,杨翠玲就要给公公婆婆拜年,自然是像守岁一样都免了的,免不了的是压岁钱,邓金柱的爹早就准备好了。杨翠玲谦让再三还是把十块钱接了。邓金标见了说,咋不给我啊?邓金彩说,她是新媳妇啊,你不是啊!邓金标说,可是我最小啊!眼巴巴的样子叫人看了不忍。邓金柱的爹只好给了他一块钱。邓金标自然不满,嘟嘟囔囔的说,向偏。这样就剩邓金彩了,宁少一村,不少一家,邓金柱的爹就也给了邓金彩一块钱。压岁钱发完,一家人开始吃起来。吃完饭看看夜色还早,除了邓金标,一家人又都睡了。邓金标很兴奋,他要去拾人家放鞭炮时没爆炸的炮仗,天明就有得玩了。
没到天明邓金柱的爹娘就不安生了,来拜年的前赴后继一波跟着一波。杨翠玲和邓金柱也别想睡了,跟着人家拜年去呀。打发完了拜年的晚辈,邓金柱的爹娘也去拜了年,不过能让他们给拜年的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很快就回来了。邓金柱的娘开始做早饭,邓金柱的爹则擓了纸筐去老坟烧纸,把起五更过年请的先人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