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第1页)
没有震惊,只是伤心。那一刻来临的时候,他竟没有丝毫意外。好像自己早就知道了似的。
他的确早就知道了吧,那些平日里所感知到的一切端倪,都长在了他的脑海里,只是在最隐秘的地方。
每一次他哭泣,天赐古怪的举止;
他已经习惯了天赐吃饭的样子,但他还记得直觉的第一眼,他感受到了他和人类有丝丝不同;
他见过天赐的伤口,那伤口像是接受到命令一般绽开、流血;
他从没见过天赐的表情,没见过他脸上有一丝纹路,纵使上等人的寿命已经可以长达200年,但成长和衰老依旧存在,天赐的脸上却从没出现任何变化。
在杭景逐渐长大的日子里,天赐没有任何一丝改变,如同永葆青春。
——是的。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知道他的保姆并非人类,可是他从来不觉得他的保姆是机器人。
他从来没有将它当做机器人看待,他可以一辈子都不把他当做机器人。
可天赐却偏偏要揭开这残酷面具。那么直白,那么残忍,他明明知道他会因此而受到伤害!
这种被“刻意伤害”感构成了杭景的最大痛苦。明明不说出来,他就可以一直快乐下去,他的保姆却要说出来。
杭景明白,天赐必定是接受到了父亲的命令。可是,在父亲的命令面前,他的伤心痛苦就可以变成次要的么?为什么天赐不能为了保护他——像过去的每一次保护一样,去反抗父亲的命令呢?
“别找他!”
“快回来!”
……
卧室外,机器人保姆还在不知所云,声音滑稽。杭景想象着他的样子,也许他又开始一瘸一拐,整个手臂都在抽搐,他的身体左摇右晃。这仅仅是杭景根据以往的经验所做的想象。在他的概念里,天赐这一次的崩坏一定更严重了——这是他第一次错乱地说话,就跟祝宝一样。
他以为这样就是很严重了,严重到他的伤心,竟然也悄悄挪开了一点位置,留出了一席之地给“心疼”。
纵使他的保姆故意伤害了他,可是看到他因为伤害他而崩坏,杭景依旧心疼。
他都能怜悯一个陌生的机器人,更何况是他自己的保姆。
他仿佛看到了,正子脑里的那些方程式,正在惊慌乱窜,正在无措辗转。它们之间,也游走着机器人的喜怒哀乐,它们的崩坏又何尝不是它们的痛苦。
杭景终于站起身,他抹了抹眼睛,第一次自己擦干眼泪,他连续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抽泣,然后他拉开卧室门,走了出去。
然后他看到了,他的保姆正在狼吞虎咽。他出现的顷刻间,天赐就放下碗,带着一脸扭曲的表情,把手掌摊开在面前:“是的,您看,我流血了。”
杭景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怔愣,而后他就知道了,这一定是二级崩坏,一种更严重的,更特殊的崩坏。
脆弱的心肠几乎快被扯断,杭景死死咬住嘴里的软肉,拼命克制越来越酸胀的眼睛,然后他抬了抬倨傲的下巴,在与他的保姆闭门不见一天一夜之后,冷漠又平静地命令道:“我已经没事了,你赶紧好起来,替我收拾行李。没几天就要住集体宿舍了。”
说罢,他大步走向餐桌,就着天赐刚刚吃的那一大锅米饭,干巴巴地吃着,咽着,难以下咽,但他埋着头,一直不停——这种情况下再掉眼泪,真是太丢人了;再被他看见他的眼泪,他一定会崩坏得更厉害吧。
随着杭景心情的平静,机器人αE06-96-PB04-1030也逐渐趋于正常,最先消失的是它“说胡话”的症状,杭景一直没弄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从机器人学中的概念、以及当初祝宝的反应来看,这种胡言乱语的背后,也许也同样具有一定的意义。
其后消失的是他不正常吃饭、故意割坏自己的手掌的行为,以及他脸上的表情——后来杭景回想起他的表情,贪念便开始不断滋长,不过那是后话。
此刻,天赐没了这些异常,又重新恢复到了一个正常人类的形象。哪怕靠得很近很近,也没有人能明确指出他和人类有何不同。
谁都不知道这对主仆之间曾发生过天翻地覆的一瞬。
而这天翻地覆最直接的结果是,他们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