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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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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第3页)

没到天明邓金柱的爹娘就不安生了,来拜年的前赴后继一波跟着一波。杨翠玲和邓金柱也别想睡了,跟着人家拜年去呀。打发完了拜年的晚辈,邓金柱的爹娘也去拜了年,不过能让他们给拜年的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很快就回来了。邓金柱的娘开始做早饭,邓金柱的爹则擓了纸筐去老坟烧纸,把起五更过年请的先人送回去。

这一天里是不干活的,即使打水也是不行的,做饭也不准动刀,想吃的前一天都已经切好了,这么算下来,就只剩了两件事,吃和玩。吃很简单,都是现成的,热一下就能吃,那就只有玩了。于是一村里到处都是打扑克的,男一群,女一摊,打牌的,看牌的,煞是壮观。邓金标更开心,和小伙伴们比试谁谁拾的炮仗多,个儿大,比试完了就开始玩了,大个儿的叫大椎子,重新按了捻子,插进土里或雪堆里,点了捻子,远远地跑开,捂着耳朵等待着那惊天动地的一声爆炸,半天不见动静,就有点不耐烦了,正战战兢兢去看个究竟,大椎子却“嗵”地一声响了,就看见土啊、雪啊溅起老高老大的一片。也有的孩子不那么老实,踅摸着把大椎子插进牛粪里,看好端端一泡牛粪立时炸出一个大坑,围观者恐怖地躲得老远老远的,那开心、那满足像年一样填充得空气里都满满的。大椎子放完了,就挨着小个儿的了,是那种比火柴棒粗不了多少的,叫做机器炮,因为只有机器才能加工出这么小的炮仗来。越是个头小越是不起眼,但数量也越多,玩起来的刺激和大椎子比起来丝毫不会减弱。通常可以把几个机器炮的捻子碾在一起,点燃了听那清清脆脆的几声爆响;也可以玩老张打老邓,就是把机器炮从中间掰断,然后把掰断的机器炮的茬口对准另一个掰断的机器炮的茬口,从中间点了火看他们互相喷着火射向对方。实在没有捻子的炮仗,又是大椎子怎么玩呢?这也难不住人,可以剥开了装在小瓶子里,作为手工的手枪的火药,也可以把一块砖的一面挖空了,再钻出一个小孔,把药倒进去,用土封结实了,扣在地上,把小孔里放进一根捻子,点燃了,火星就会从小孔里喷泉一样的喷出来,他们管这叫威花,也叫大花。威花晚上放效果会更好,可邓金标们根本没那个耐心。再小的小孩就可以买玩具,

他们管玩具叫华华,有木头的大刀、枪,也有木头的花棒槌,里面掏空了放上几粒石子,装上把儿,一摇哗啦哗啦的响。这些木华华一律抹了红的黄的绿的颜色,看起来花花绿绿的很是惹眼。还有各色各样的气球,一吹涨得大大的,很是神奇,还有一种就一根绳,用气筒打了气就成了一根棒棒,再七扭八扭的配上气球就变出一朵朵花来,实在妙极了。女孩子会要彩色的塑料和彩色的棉花加细细的铁丝捏出来的花儿,戴在头上虽然自己看不见,但被人家夸漂亮还是得意至极,眼睛都笑成了一道缝儿。再有就是吃的了,糖块儿不稀罕了,用爆米花和糖稀做的花酒团子成了抢手货,大个儿的五分钱一个,小个儿的二分钱一个,也有用细细的洋线串成串儿的,下面系一窄条醒目的彩色小纸条,诱得人口水就流出来了。一般卖气球卖花的都会打拨浪鼓,卖花酒团子的则打锣,想要什么一听打的家伙就知道了。他们也是这个日子里最受欢迎的人,走到哪里都会被成群结队的孩子和孩子的妈妈们众星捧月般围起来,那笑就在脸上荡漾开来。

过了初一,就是初二,初一不能动的东西都能动了,动刀切菜、打水做饭自是非动不可的,打扫卫生也是十分迫切的,别的不说,初一烧纸烧的的纸灰,来人和自家嗑的瓜子皮、落生壳满地都是,再不打扫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邓金柱的爹就喊邓金柱去井里打水,自家一边喂牛一边扫地。本来不用喊邓金柱的,可今天是初二,要走亲戚的,特别是邓金柱,还是早点起来准备准备的好。走亲戚可是有讲究的,道是初二的外甥初三的客。这里一律管闺女或姐妹的孩子叫外甥或外甥女,管女儿的丈夫叫客。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初二是外甥去姥娘家舅家的日子,初三是女儿女婿看望爹娘丈人丈母娘的日子,也可以理解成初二初三是闺女带孩子回娘家走亲戚的日子。邓金柱以前这日子都是去舅家的,现在结了婚就不一样了,就是杨家的客了,更何况是第一次正正经经以客的身份去呢,自然是要好好准备一番的。这次去葫芦湾走亲戚其实对杨翠玲才是重要的,她这次回娘家有个专门的名称叫回门,婆家只要准备一下丰厚的礼物就好了,娘家则要隆隆重重的办酒席。所以,回门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邓家就找了个人作陪,这个人的名义是挑筐的,到杨家则要跟主角邓金柱一起坐在上席上,替邓金柱挡驾喝酒。邓金柱找的是近门的邓金生,酒能喝,拳也划得不错。吃完早饭,三个人就骑着两辆洋车子去了,一辆带人,一辆带礼物。

在葫芦湾,杨家是老门老户,户烟大人口多,老亲戚也多,办起酒席来就很热闹,堂屋里两张方桌并成一个,坐了十二个人,邓金柱和邓金生谦让再三也还是坐了上席。条几的烛台上,点起了邓金柱带来的蜡烛,外面一点起鞭炮,大总管致了词,饭就开席了。大家略略的让一下邓金柱算是礼貌,邓金柱自然识趣,在家里爹娘不知道唠唠叨叨的提醒过多少遍,耳朵都快磨出膙子了,哪里敢多喝?陪客也是心照不宣,并不勉强他,只和邓金生喝。邓金生可不傻,虽说能喝,可这不是他发挥的地方,就说自己不会喝,可是喜事一场,没酒就不热闹了,他就喝一个,失礼不陪大家了,请大家别跟他一般见识。说完,端起酒杯咕嘟一口就把酒喝光了。又故意说,金柱哥,你找我来可没找着,给你丢人了,不过不能怨我,只能怨你没眼力,要怨的话就等回家咱弟兄再说。众人见他说得滴水不漏,又诚恳非常,也就不再下劲逼他。

下午回家的时候,邓金生说,嫂子,瞧瞧大娘给你封多少钱啊?杨翠玲说,她也没钱封多少都中。邓金生掀开盖筐的毛巾看了,是一百块。邓金生说,哟,还不少哩!又问,金柱哥,你偷的啥?这里有这么个规矩,新客第一次回门要偷偷把丈人家的一件餐具偷回来,据说能把丈人家的福气带回来,因为是偷的,所以并不影响丈人家。规矩什么时候兴起的已无从考证,多少年来都这样,邓金柱也不敢坏了规矩。见邓金生问,邓金柱就怪难为情地笑了。邓金生就说,拿出来看看嘛。邓金柱说,别看了,走吧。说得杨翠玲也紧张起来,怕邓金柱忘了没偷那可不好。邓金生说,看看有啥吗?邓金柱被逼不过,只好拿了出来,是一把调羹。邓金生就挖苦起来,说,你看你,唉,咋不长进哩。嫂子,寻他可亏啊。说得两口子云里雾里的,只好陪着笑。邓金生说,您不知道啊,你说弄个屌调羹光有吃的,可没喝的啊!见两口子被他说住了,接着说,你要是偷个酒杯不就好了,人家说喝酒叨菜喝酒叨菜,有酒喝就会有菜吃啊!两口子这才如梦方醒,但已经过去了,再没机会挽回了。杨翠玲和邓金生倒不是迷信,而是即是规矩就有规矩的道理,不守规矩总不大好。邓金生看两口子失望,忙说,还算不赖,赵德营的赖货精得不得了,回门还不是忘了偷了?两口子这才高兴起来。杨翠玲突然想起来,忙又掀了筐拿出五块钱来递给金生,说,这是给你的挑筐钱,别嫌少。邓金生笑嘻嘻的说,咱自家还讲个啥啊?杨翠玲就塞到了邓金生兜里。邓金生要掏出来还杨翠玲,被她一把抓住了手,就笑了,说,这,多不好意思啊。杨翠玲说,给你的你就拿着吧。

第5章

过了破五,放了炮,吃了早饭,邓金柱的爹就把拦财棒拿了起来。初五就有集了,没卖完的年货,日常用品,都摆了出来,再过几天,街上开始热闹起来,正月十五的灯笼、打灯笼用的蜡烛、各式各样的花炮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地里没活儿,亲戚走得差不多了,人们很闲散,赶赶集,听听戏,走动走动,倒也惬意。年轻人开始忙着打听过了年去哪儿、干啥活儿、给多少钱、钱稳当不稳当、啥时候结账……一会儿说跟着张三稳头,一会儿说跟着邓四干不赖,弄得人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到底跟谁干好。邓金柱也到处打听,他娘就说,金柱,你还是跟他嫂子去检查检查吧。邓金柱没听明白,问,检查啥?他娘说,你这孩子,你说检查啥?邓金柱还是没明白。他娘就说,你不急,我可是等着抱孙子的啊!这回邓金柱明白了,点了头,说,好。

回到新房,邓金柱对杨翠玲说,明儿咱去检查检查吧?杨翠玲似是答应似是叹息地应了一声。邓金柱听着有异,问,咋啦?杨翠玲说,没有咋啊。自从知道自己还没怀孕,杨翠玲就变得很积极了。不是因为这事儿能让她觉得舒服,而是没有这事儿她就没法怀孕,而不能怀孕她就做不了母亲,甚而不能算一个女人,那会在人前矮半截的,这会让她受不了的。别的不说,单是刚刚打工回来时小姑子邓金彩和小叔子邓金标开玩笑就给家里增添了多少快乐啊!杨翠玲虽然羞羞的,心里却是甜丝丝的,有一种幸福的感觉。现在,这些都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沉沉的。不仅仅是她,邓金柱,还有公公婆婆,小姑子,小叔子,甚至爹娘……那时候她看人家结婚不久就乖啊娃的抱上孩子了,一脸的幸福、甜蜜,心里偶尔也想,我也会的,随即又羞又幸福起来。她不明白怎么自己真的到了这时候,却怀不上了呢?难道人家不是这样做的?过元宵节的时候,按照规矩她被娘家请了回去,等过完节再回来。杨翠玲一见到她娘没等她娘问她,就迫不及待了,可又不好启口,心里就别别扭扭的。到底还是被她娘看出来了,问,有事?杨翠玲就慌了,说,没,没事。她娘问,检查了没?杨翠玲说,还没。她娘说,咋还没啊?杨翠玲说,过了节就去。她娘这才发现自己太急了,说,嗯,赶紧。说完要走,看闺女还有话说,就问,咋了?杨翠玲说,没咋。她娘说,哦。杨翠玲见她娘又要走,叹了一口气。她娘就返回来拉了她的手。杨翠玲幽幽地说,人家都好好的,咋到了我这儿……唉!她娘说,您俩……杨翠玲说,好好的。她娘说,咋好啊?杨翠玲说,就那样啊。见她娘看着她,就说,他在上边的。她娘点了头,嗯。又问,多吗?杨翠玲有点犹豫,不知道说多好还是说少好,虽说是亲娘老子,心里还是莫名地有点忐忑。半天,只好说,差不多天天的。说着,不经意地抬头看见她娘又点了头才吁了一口气。她娘问,完了呢?杨翠玲没料到她娘还问这个,或者说,不知道完了也会很重要,就惊异地看着她娘。她娘直视着她,满是鼓励和期待。杨翠玲又低了头,说,完了就睡了。她娘似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说,你看看,不能就睡的。这回杨翠玲大大地吃惊了,下意识地猛地抬起了头,看着她娘。她娘说,你把臀部下面垫个枕头,停上一会儿才好。杨翠玲想了一下不由连连点头,以前的确没想到这些,邓金柱要就给了,也没想过有什么不妥。经她娘这么一说,杨翠玲才忽然明白什么叫学问来,真是处处都有学问啊!杨翠玲再回到家就积极起来,弄得邓金柱只拿眼瞪她,问她也不说,很得意的样子,要她去检查也爱理不搭的。

过了几天,邓金柱说,你要不去我可走了。杨翠玲说,你走你走吧,我可不去。邓金柱说,你不去就不去吧。杨翠玲见邓金柱铁了心,急了,你要走你一辈子别回来!邓金柱说,这是我的家,我为啥就不能回来?杨翠玲一想,对啊!闷了一会儿说,反正你不能回来。邓金柱说,为啥啊?杨翠玲说,你说呢?邓金柱啥也不说了。

到底还是去检查了,尽管两人都怕,可心里又都渴望着。等到下午,结果出来了,问题在杨翠玲身上。杨翠玲当时就像遭了雷劈一样两眼发黑,好半天才被邓金柱摇醒了。杨翠玲看看邓金柱眼泪哗哗地就流出来了,一遍遍说着,咋会哩,咋会哩?可是白纸黑字写着呢,再说人家没必要冤枉谁啊。当然,要是邓金柱有问题她一样不好过,但至少不会觉得对不起邓家。现在自己有问题,她就觉得对邓家有亏欠,心里就慌慌的。杨翠玲晕晕乎乎地被邓金柱带回家话也懒得说了。婆婆倒还不错,赶紧过来安慰,又是哄又是劝的,像哄孩子似的,杨翠玲不好意思了才把带回来的药片吃了,又把婆婆熬好的药喝了。自此,杨翠玲每天早晚都要喝一次药,喝到后来闻到药气儿就干哕,可不喝又不中,眼泪流了一次又一次。

邓金柱打听好了地方,要走,他娘把他叫住了,说,现在你能走吗?邓金柱说,再不走,人家都走完了。他娘说,挣不完的钱。邓金柱在外的时候老是想家,不知道发过多少次恨了,好好干,明年说啥也不出来了。要说也是,在家多好啊!不用起早贪黑的,也不用挨骂受气。可是呆了几天邓金柱就呆不下去了,村里出门打工的人一拨一拨的往外走,村里的年轻人渐渐就像舀干了水的池塘,没了诱人的地方,即使赶集街上来来回回走着的也大多是老人妇女,再不然就是还带着的孩子。邓金柱就闷闷的,不知道怎么才好。他娘见了说,金柱,你别走了,呆家里干点活也不少挣钱嘛。那时候地刚刚分到各家各户没几年,大家干起活来劲头特别足,手里攒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要翻盖新瓦房,而能干活的男劳力都出去了,盖房子就缺少人手,就有机灵的组织了包工队,有活干活,没活干家里的活。当然,相比起来不如在外打工收入多,可不是有这就是有那没法离开家的事,干点活补贴家用倒也不错。邓金柱没办法只好进了包工队。进了包工队邓金柱原以为会很不错的,没想到不久就觉得委屈了。在建筑队干完活就能吃饭,吃完饭就没事了,爱逛街逛街,爱打牌打牌,爱喷空儿喷空儿,是没人管的,在包工队就不一样了,干完活回到家还得帮家里干这干那的,最初唯一给他的安慰的是杨翠玲,可自从知道自己有了问题杨翠玲一天也难得有一句话,就算到了床上也是,邓金柱就没了兴趣。再加上一屋子里的药草气,邓金柱真是苦不堪言,就拼命的吸烟。这可倒好,一屋子烟味儿加一屋子药味儿,整个新房简直没法呆了。话又说回来,不呆屋子里还能呆哪儿呢?想像建筑队一样加个班的机会都没有,逛街的机会更不会有,跟人喷空儿也几乎是奢望。邓金柱唯一的消遣就是坐在院子里或是堂屋里听收音机,不多久,《岳飞传》《神州擂》《三国演义》……邓金柱就能跟人家讲得蛮像那么回事了。

看着墙角的药渣子越堆越高,杨翠玲的脸色越来越坏,婆婆走过来,问,身上还有吗?杨翠玲点点头。婆婆耐不住了,说,他嫂子,那药别喝了。杨翠玲正低了头闭着眼样子十分痛苦地准备喝下面前的半碗药,一听这话,猛地睁开了眼睛,不解的看着婆婆。婆婆说,都几个月了,要是管用早就怀上了,不管用你再喝也是白搭。杨翠玲听了坐在那里半晌再没动静。婆婆有点担心,叫,他嫂子,他嫂子。杨翠玲点点头。婆婆这才吁了一口气,停了一下,踌踌躇躇地说,你心里也别有啥,人嘛,不一样的,有的开怀早,有的开怀晚,说不定你就是开怀晚的。又说,这药就算管户也停停,歇歇再喝也不耽误。杨翠玲还是不说话,又停了半天猛地抓起药碗一饮而尽,抹了嘴巴,一脸的苦楚,叫,真苦啊!慌得婆婆赶紧找了红糖捏出一大团来塞到她嘴里,一边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第二天婆婆悄悄赶集去了,到了集上在背街的一条胡同里找了算命先生,把杨翠玲的生辰八字报了,期待地等着。算命先生是个瞎子,五十来岁的样子,脸黑黑的,因为瞎了眼睛表情就很木然。他这样那样的算了半天,说,此人命里有三男二女。婆婆满脸的喜悦荡漾开来,问,那,先生,你算算她多大开怀啊?先生又算了一会儿,说,过年儿。明年就能应奶奶了!婆婆欢喜不尽,给了先生三块钱,这才颠颠地走了,正儿八经地赶起集来。婆婆真是高兴啊,中午回家的时候不但买了油条,还买了一个大西瓜,累得呼哧呼哧的直喘,路上歇了好几歇子才算回到家。杨翠玲不知道婆婆咋回事,以为明天要走亲戚,忙接过来小心地放起来。婆婆见了说,哎,他嫂子,那西瓜都买回来了,你放去干啥啊?拿出来切了。婆婆看杨翠玲怔怔的,笑了,说,今儿晌午呆集上我给你算了,说你过年儿就该有了。杨翠玲脸红了一下,笑着低了头赶紧把西瓜拿出来到灶屋里洗去了。这是杨翠玲得知自己不能生以来第一次笑,婆婆当然高兴,呵呵地笑出了声。一会儿杨翠玲把洗好的西瓜抱了来,连同切菜刀一起放到了桌子上。婆婆说,哎,咋不切啊?杨翠玲说,等俺爹回来再切吧。婆婆说,不等他,咱吃咱的,给他还有金柱留点就中了。杨翠玲只好切了,给婆婆拿了一块。婆婆第一回没有推让,接了说,你也吃。杨翠玲拿了一块,婆媳俩就吃了。一块西瓜没吃完,邓金柱的爹和邓金柱就回来了。杨翠玲赶紧放了西瓜到灶屋里打水给他们洗脸。公公显然看出门道来,难得地开了玩笑,哟,还稍了包啊!婆婆笑嘻嘻地说,不是给你捎的。公公说,给你自己稍的?婆婆就呵呵地笑起来。杨翠玲早拿了西瓜递到公公手里了。公公咬了一口,说,真甜啊!邓金柱还不知道哪关逢集,不知道说啥就啥也不说,接了杨翠玲递过来的西瓜就吃,那贪婪的样子让杨翠玲不由扑哧一下笑了。邓金柱问,笑啥?杨翠玲说,笑你。邓金柱说,笑我?我咋啦?杨翠玲说,不咋。邓金柱说,不咋你笑啥?杨翠玲说,就笑,你管哩?公公吃完了西瓜,杨翠玲又递了一块,公公说,不吃了。说着站了起来,一会儿从灶屋里挑了水桶出来了。杨翠玲说,爹,你别去了,水缸我都挑满了。公公哦了一声,说,我上后河往淘草缸里挑一挑子吧。邓金柱说,爹,我去吧。奔过去接了挑子往后河去了。婆婆说,赶明儿打个压水井吧,还喂猪、还喂牛,再加上人,光这挑水就够施腾人的了!公公说,中啊。过了不久,恰巧有人到村里来打压水井,公公问了,打一眼要三十块钱。婆婆说,三十就三十,打!下午,井就打好了。邓金柱的爹给众人散了烟,正吸着,二婶来了。婆婆迎了上去。二婶见了骂起来,中啊,你这老婆子有福啊,井打好了不用挑水了,使劲吃使劲喝了!邓金柱的娘说,嗯,有我吃的喝的还能冇了你?说得二婶哈哈地笑。

晚上,邓金柱见杨翠玲没有喝药,第一次奇怪地问,你药喝完了?杨翠玲说,没有。邓金柱说,没有还不赶紧熬去?杨翠玲说,我不喝了。邓金柱越发奇怪了,问,你咋啦?杨翠玲说,没咋。邓金柱说,毛病。这是他在外打工学的口头禅,什么看不惯了就说出来了。杨翠玲说,你才毛病哩。邓金柱看看她轻轻哼了一声。杨翠玲掩饰不住兴奋,悄悄说,咱娘给我算了,说过年儿才该有。邓金柱说,真的?杨翠玲说,嗯,不信你问咱娘?邓金柱娘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嫂子,药我给你熬好了。杨翠玲哎了一声,说,先放那儿凉着吧,娘,一会儿我就去端,说完向邓金柱把眼睁了睁。就在这时,邓金柱娘一手端着药一手一掀门帘走了进来,一边说,他嫂子,药我给你端来了。俩人都没想到老人家这么性急,唬得半天做声不得。邓金柱娘显然看到了却装作不知,随手把药碗放到了靠近门口的桌子上,说,放这儿了。然后不慌不忙地退了出去。杨翠玲不由叹了一口气。杨翠玲不是为婆婆败了他们的兴致叹气,而是为不得不喝那难以下咽的药而叹气,另外一点是这药想不喝或停一下再喝都不可能,那样就好像故意和婆婆或一家人对抗一样。婆婆似乎看出了杨翠玲的心思,一会儿又来了,在外面问,他嫂子,药你喝了没有?杨翠玲说,还没有哩,娘,你进来吧。婆婆就进来了,坐在床头握了杨翠玲的手说,算卦算的是那样,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药,咱该喝还得喝,说不定今年就好了哩。杨翠玲只好陪着笑了几声,接了药碗,眉头一皱,屏住气把药喝了。

第6章

这样过了几个月,杨翠玲的肚子还是不见动静,婆婆就有些坐不住了,到处打听偏方,但凡有一丝希望她就不遗余力,今天咚咚咚到了这里,明天嗵嗵嗵又到了那里。有时候根本找不到人或者人家根本就不愿意给,有时候一个偏方要跑很多次才能讨到手,也有时候讨到手的偏方因为药配不齐也是白搭,但邓金柱娘一点也不气馁,每天都是精神抖擞的忙前忙后忙东忙西,使得杨翠玲都不好意思了,那药再喝起来也不觉得难以下咽了。

眼看着三四年就过去了,杨翠英都已经出嫁有孩子了,杨翠玲的娘再也坐不住了,悄悄四下打听,一打听到什么偏方赶紧通知亲家。有一天,邓金柱娘正张给邓金彩预备嫁妆,在院子里打落子准备经线织布,杨翠玲娘急火火地来了,还没坐下,就急急忙忙地说了她打听到的秘方,说是要人的胎盘配益母草,吃下一两个就好。按说,这两样东西都不算稀罕,可要弄起来就难了,益母草还好说,药店里有的是,胎盘一般人家死活都不会给的,不管咋说,一个胎盘长出来的可是一条命,胎盘给糟蹋了,那人还能好得了吗?所以跟人家要胎盘是很犯忌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医院托医生了,万一有流产的或是死胎兴许就能弄到一两个来。不过,还是难,邓家和杨家都没有在医院上班的亲戚、邻居或是熟人。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邓金柱娘几乎把能讨的偏方都讨过了,烧香拜佛更是不在话下,还是没见到什么效果,差不多就不再对杨翠玲怀孕有啥指望了,忽然得了秘方登时精神一振,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第二天就出去了,到了第四天到底弄回了一个,赶紧配了益母草煮了,悄悄地拿给杨翠玲吃。杨翠玲一想到胎盘就干哕不止,心疼得邓金柱娘在一边不住地安慰她。好容易看着杨翠玲吃了,邓金柱娘这才放了心,赶紧把水果拿出来给杨翠玲吃压一压。这样吃了三两个,还是没见到效果。

这天,杨翠玲正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打毛衣,二婶来了,看见杨翠玲先打了招呼,他嫂子。杨翠玲那时候正想着心事,越想越发愁,心里就闷闷的,不由心里就难过起来,正要掉泪,忽然感觉异样,一抬头见二婶站在跟前,心里没防备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婶子。二婶说,打毛衣哩,伸手拿了毛衣看了,说,嗯,手还怪巧哩,赶明儿给我也打一件。杨翠玲满口答应,中。二婶看看家里没人,轻声问,他嫂子,您娘问过你没?这话问得突兀,杨翠玲不知道啥意思就盯了二婶看。二婶这才觉到自己说得太冒失了,就说,你也来好几年了,您娘要是不问问你就不对了。杨翠玲一听就知道二婶指的是啥了,叹了气,咋会不问啊,老婆儿都急坏了,可我……唉——二婶安慰说,别急,人跟人不一样,谁不想好啊!杨翠玲听了眼圈就红红的。二婶忙说,要不你打个干亲家吧,压压子就接上了。所谓打个干亲家就是认干儿干闺女,干儿干闺女的父母不用说就是亲家了。要是妇女结婚几年还没有孩子通常都会认个干儿干闺女,干儿干闺女就像药引子能把药的药性引出来,认了干儿干闺女就有人叫爹叫娘了,以后自然会有成嘟噜成串儿叫爹叫娘的,叫爹叫娘的当然是自家的孩子啦。当然,认干亲家不一定都是没孩子想要孩子才认,没儿子认个干儿子,没闺女认个干闺女,或者俩人说对了脾气,为了更亲一些认了对方的儿子或者闺女做干儿子或干闺女也是很平常的。不过,干儿干闺女不是白认的,逢年过节干儿干闺女是要礼节性的去看望看望的,作为干爸干妈就要有一份礼物相送,因此做人家的干儿干闺女并不吃亏,因为被人家稀罕反而有一份荣光。杨翠玲知道这说法,自然知道二婶说的干亲家是哪一种,只是以前没想起来,即使想起来她也不敢提,最多跟邓金柱说说,再让邓金柱跟他娘说。现在,二婶直接说到脸上了,杨翠玲就不能不表态了,说,那咋不中吔。二婶说,要是中我就跟您娘说说。杨翠玲说,没事,我叫金柱跟俺娘说。二婶说,嗯,那也中。晚上,杨翠玲就跟邓金柱说了,邓金柱对认个干亲家不是很热心,觉得很麻烦,不吐口又怕杨翠玲不高兴,就湿湿黏黏的不利索。杨翠玲说了半天催了几次,见邓金柱还是皮笑肉不笑的湿黏着,就一下坐到了床上。邓金柱不说话只管吸他的烟,一会儿听见杨翠玲一抽一抽的,扭过头去看见杨翠玲的肩膀一耸一耸的,问,你咋啦?杨翠玲不说话,只管抽抽搭搭的。邓金柱慌了,你咋了?杨翠玲说,你管我哩?邓金柱不知道杨翠玲为啥忽然哭起来,想想也没啥事啊,就很着急,啥事你说嘛,你看你哭个啥嘛。杨翠玲就忍不住抽泣起来,管我哩,我死我该死……话没说完,再也把不住了,呜地一声趴在床上大哭起来。邓金柱支拉着俩手傻乎乎的看着,说,你看你,有啥你就说嘛。杨翠玲不说话只管哭。邓金柱呆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了,说,唉,你看你,不就认个干儿嘛,认就认呗,还值当的哭?你说要谁吧,我这就跟他老的说去!杨翠玲还是不说话,哭声却小了。要谁呀,你说啊?邓金柱无助地说。杨翠玲还是不说话。

邓金柱问杨翠玲问不出来,并不说明他干不了,隔天就兴冲冲地跟杨翠玲说要了个干儿,惊得杨翠玲瞪着眼只看他。邓金柱说,真的,东头钱有礼家的老二。接着讲起要钱有礼家老二的经过来。

钱有礼家的老二叫钱蒙蒙,小家伙很是调皮捣蛋,不时跟着钱有礼到干活的地方这儿扒扒,那儿挠挠,没一刻识闲的时候。干活的都是大人,经常在一起慢慢就没什么话说了,不说话干活就很沉闷,人就会觉得很累,打不起精神。小家伙的到来使大家一振,有事没事的老爱逗他。邓金柱也不例外。邓金柱说,蒙蒙,你叫我姨父我给你买糖吃。钱蒙蒙不知道姨父是啥意思,听说有糖吃就动了心,但总是有点不踏实,就犹豫着,一边看钱有礼。钱有礼脸上挂着笑,低着头只管干活。钱蒙蒙就有了底气,等邓金柱再一怂恿马上就叫了,姨父!叫完钱蒙蒙就在他跟前等着。邓金柱只是逗他,当然不会有准备,没想到小家伙真叫,叫了就该兑现了,因为没打算应人家的姨父,邓金柱一下子慌了,跟一个小孩赖账太不像话了,不赖帐眼看没法兑现,就很窘迫。正窘着,旁边的赵金山发话了,说,你叫的他没听着,再叫一声。钱蒙蒙想都没想就很响亮地叫了,姨父!邓金柱越发尴尬了。钱有礼不出来制止,邓金柱眼看就下不了台了。赵金山说,他耳朵背,你得大声多叫几声,没看他都没答应吗?听不着啊。钱蒙蒙受了启发,使劲叫起来,姨父——姨父——姨父——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高。邓金柱的脸就红了。赵金山一看越搅越臭,不搅也收不了场了,灵机一动,指着孙鹏说,你不敢叫他!孙鹏鬼精,想占便宜又怕像邓金柱一样尴尬,就说,你可别叫我,你一叫我就肚子疼。赵金山趁机煽风点火,说,还不赶紧叫,叫他肚子疼得打滚。赶紧叫!钱蒙蒙一听还有这功能精神马上就转了过来,大叫,姨父!孙鹏半答应半装模作样地哎哟了一声。钱蒙蒙一见这么灵验,精神头更足了,声音也更高了,姨父!姨父!姨父!钱有礼刚才就没发话制止,现在也不好制止,看儿子糖块糊弄不到嘴里,一直叫个没完傻乎乎的样子,再也忍不住了,厉声说,好了,一边玩去!钱蒙蒙立刻噤了声,老实下来,过不一会儿,又蹭蹭磨磨地吱哇开了。孙鹏吓唬钱蒙蒙,钱蒙蒙一听吓得脸都白了,叫了声爸就哭起来。钱有礼说,哭啥啊,哄你哩知道不知道?钱蒙蒙一下就不哭了。孙鹏却不依不饶,启发说,您爸才哄你哩,他怕花钱!

钱蒙蒙一听又要哭。钱有礼没了办法,只好说孙鹏,好了,你这熊货咋光跟小孩缠啊。又跟钱蒙蒙说,他哄你哩。这样呆了半天就跟所有人混熟了,一混熟就不怕了,跟谁都敢刺挠,惹得孙鹏直瞪眼!钱蒙蒙就很害怕,再过一会儿又没记性了。后来,钱蒙蒙就蹭到了邓金柱身边。邓金柱因为刚才欠他的,心里就有点虚,对钱蒙蒙就很好。钱蒙蒙就围着他,偶尔也会帮他一下。赵金山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您爷儿俩还怪好哩,歇晌跟他回家吧,他家里糖块一麻包一麻包的!钱蒙蒙看着邓金柱就很向往。赵金山继续鼓弄,说,你叫他个爸上他家拿去了。钱蒙蒙果然脆生生地叫,爸!众人哄地笑了,说,金柱,

中啊,没费一刀一枪就有叫爹的了!钱蒙蒙很认真,说,我没叫他爹。有人就掫他,那你叫他啥?钱蒙蒙说,我叫他爸!众人又是哄地一笑,说,好了,金柱,光落个应了。邓金柱不好拒绝,那样显得看不起人家的孩子,正好杨翠玲也想认个干亲家,钱蒙蒙又是男孩,就认了。

杨翠玲听了也很高兴,就说,中。到了节庆,钱有礼果然领着钱蒙蒙带着礼物上邓金柱家来了。邓金柱的爹和娘本来就不好说什么,见生米成熟饭就更不好说什么了,何况这也是好事,就满心欢喜的。钱有礼指了杨翠玲对钱蒙蒙说,这是您干妈,叫妈。钱蒙蒙第一次见杨翠玲很是生分,看了看杨翠玲,张了张口还是没叫出来。杨翠玲就有些失望,脸上却笑吟吟的,说,叫啥啊,来,蒙蒙,吃糖!就抓了糖块往钱蒙蒙手里塞。钱有礼笑呵呵地说,你看这孩子,见了您妈了连叫也不会叫了。叫,叫个妈!钱蒙蒙看着手里小山一样堆起来的糖块,或许受了感染,终于鼓起勇气叫了,妈!尽管声音不够响亮,毕竟有人叫自己妈了,杨翠玲就美得脸上笑出花儿来。

有人叫自己爸妈不等于自己的问题就解决了。这谁都清楚,以后该咋的还咋的,可真正着急的是邓金柱的娘。一天邓金柱娘把邓金柱叫到一边,说,金柱,他嫂子看样子是不会怀了,您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吧?邓金柱说,认了干儿了啊。他娘说,那就是个扶手,能顶用啊?邓金柱就灰了脸,低了眉,说,那还能咋弄?邓金柱娘说,是不是要个孩子啊?邓金柱还没想过抱孩子养,一时没了主意,沉吟半天,说,我跟翠玲商量商量再说。邓金柱娘说,嗯,这是您俩的事,当然得您俩商量了。趁着我跟您爹还年轻,还能给您照顾孩子,老了想照顾也照顾不了了。邓金柱闷头走了,跟杨翠玲说了,杨翠玲只恨自己肚子不争气,却也没想到过抱养孩子,乍一听也愣了。第二天,杨翠玲就回娘家去了,跟她娘说了,她娘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末了说,抱一个吧,总不能您俩过一辈子啊。又说,能抱个男孩就抱个男孩,不能抱个男孩就抱个女孩,可有一样,一定得是好好的孩子,不能有残废啥的。又说,您婆子同意了我就给你查听着,有合适的就抱过来。下午,杨翠玲回来跟婆婆说了,婆婆说,那当然,那当然,您娘说的对。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那时候村里已经通了电,家家都点起了电灯,有钱的人家还买了十四吋或十七吋的黑白电视,邓家因为邓金标快要挨着说媒了,为了壮面子也买了一台,一到天黑院子里就挤满了人,像看电影一样热热闹闹的。邓金柱却还是喜欢抱着那台收音机听,或者说他听了这些年听习惯了,一时半会儿离不开了。他最喜欢的评书听完了就会显得很焦躁,吱吱哇哇的拧过来拧过去的调台,一天正这样拧着,忽然听到某地有祖传专治不孕不育的,兴奋得直叫,却把人家的地址给忘了。第二天再听,到点了赶紧找了纸笔准备记地址,不料刚写了一半人家已经说完了。邓金柱就骂,他娘的,说恁快,我还没写哩就说完了。杨翠玲也急起来,说,还说人家哩,自家记得慢不说。邓金柱说,不慢了。杨翠玲说,我咋看你拿个笔比拿个锨还沉哩?邓金柱说,嗯,多少年都没写字了,能不沉吗?杨翠玲就说,那就明儿再记吧。邓金柱说,不明儿记还能咋着?只好明儿记。一个地址和医生的名字费了好几天才算弄清楚。邓金柱吞吞吐吐地跟他娘说了,他娘说,好,您去看看吧。邓金柱爹不同意了,说,不是说抱孩子吗?咋又去看病啊?恁远,咱又没听说过,会中?他娘就瞪了他爹一眼,你这老头子,还没年纪哩咋可就老糊涂了!能自己生还抱人家的弄啥?难道说人家的比自家的还亲咋着?他爹说,少看了,花多少钱了,我说啥了吗?不是不管户吗?他娘说,那收音机里说的恁些人家都中,到咱就会不中?试了不中也算尽心了,干不干在人,成不成在天。他爹就不言语了。

第二天邓金柱就带着杨翠玲去了。邓金柱经常外出打工,天南地北的不知跑过多少地方了,所以去这个专治不孕不育的专家的家也不在话下,只是路上坐车不方便,倒了几次车才到地方。看看天色已晚,邓金柱就带着杨翠玲住进了一家旅社,一晚上一人十块钱。邓金柱交了二十块钱,旅社的一个女人就把他们领到一间房,对邓金柱说,你住这间。邓金柱说,哦,就进去了。杨翠玲也要进去,却被那女人拦住了,你不能进去。杨翠玲就很奇怪,咋了?女人说,那是男的房间。杨翠玲说,俺是两口子。邓金柱撇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也说,是啊,是啊,他是俺老婆。女人说,有结婚证吗?这倒是两口子没想到的,一下不知道说啥了。女人说,走吧。杨翠玲站着不动,说,俺真是两口子。邓金柱也说,是啊,是啊,结婚才没几年。女人说,可能是真的,可是没有结婚证就不好说了。邓金柱急了,说,谁说瞎话谁是龟孙!女人瞪了他一眼,说,你文明点行不?杨翠玲赶紧说,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那样脾气。女人说,就算我相信你们是夫妻,可公安局信吗?两口子一听不由头皮发麻,倒吸了一口凉气,面面相觑看着女人不说话了。女人说,公安局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来查房的,要是碰上了,我麻烦你们更麻烦!两口子一听更急了,却也无可奈何。不得已,邓金柱说,你去吧。杨翠玲的脸一下充满苦楚,哀哀的就要哭了。邓金柱看了,说,要是这的话,俺不住了。女人说,住哪儿都一样,不要说我这儿,你就是跑遍全中国都一样,除非你带着结婚证!邓金柱说,能不能想想办法。女人说,想什么办法?我就不明白,你们分开一夜有什么吗?都结婚几年了,至于这么黏糊吗?邓金柱说,不是,俺都没出过门,怕万一有个啥的好照应。女人就打包票,说,住我这儿出了事我负责!邓金柱没了办法,只好对杨翠玲说,她都这样说了,你去吧。杨翠玲的泪终于止不住滑了下来。邓金柱一看,忙苦了脸,说,嫂子嫂子,你想想办法吧,她一回门也没出过,怕啊!女人不说话,看着杨翠玲。邓金柱说,我多给你加钱,多加钱还不中吗?女人说,再加二十!邓金柱说,十块,十块中吧?女人说,不是看着她可怜,你加二百我也不敢叫你们住一起!邓金柱只好又掏了二十块钱。安顿好了,邓金柱说,走,出去吃点饭吧。杨翠玲说,不吃了,气都气饱了。邓金柱知道她还在心疼那二十块钱,就说,好了,财去人安乐。已经这样了,你要是再气个好歹来,那不花钱更多?杨翠玲就叹了一口气,一起跟着邓金柱上街吃饭去了。简单地吃了点饭,看看还早,邓金柱说,咱逛街去吧。杨翠玲说,还是别去了吧。邓金柱说,回去恁早干啥?杨翠玲说,迷路了呢?邓金柱说,不会,我都记着哩。杨翠玲说,那也不中,人生地不熟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邓金柱听了,中,回去就回去,回去我可收拾你啊。杨翠玲说,敢,这可不是呆家里。邓金柱说,呆哪儿你也是俺老婆子啊!收拾你还不是天经地义?两口子嘻嘻哈哈就回来了。

到了旅社,杨翠玲要解手,问了旅社的人,却还不敢去。邓金柱就很奇怪,催促道,去呀。杨翠玲说,我怕。邓金柱就有点不耐烦,只好跟着,到了女厕所门口停下来。杨翠玲放了心,低了头进去了。邓金柱还是头一次在女厕所门口呆着,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就掏了烟点着吸了,又怕人家看他,就对着墙。谁知越发惹得人看他了,女人怯怯的从他身边溜过去,拿眼疑疑惑惑地把他一遍遍不住的看,男人也奇奇怪怪的看他,终于有一个男人走过来,喂,干啥呢?干啥呢?邓金柱开始假装没听见,听见声音由远而近,知道躲不过了,才说,没事,我等个人。那人问,等谁?邓金柱说,我老婆。那人问,你老婆?邓金柱说,是,我老婆。那人还问,你老婆?邓金柱就有点怕,说,大哥,我跟我老婆来看病的,天晚了,住一晚,明天就去看病。那人问,看啥病?邓金柱更怕了,刚要开口,杨翠玲从厕所里出来了,一看这么多人吵吵嚷嚷的,又一看,邓金柱被人抓了衣领眼看就要挨打了,不知道哪来的胆量,赶紧跑过来,咋了,咋了?那人说,他耍流氓,我非教训教训他不可!杨翠玲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不停地劝,不停地哀告。喧闹声到底惊动了女人,走过来,说,咋回事?那人说,这小子找死!女人说,误会了,他两口子是刚从外地来的。众人听了知道真的误会了,这才散了。

回到房间,杨翠玲想起刚才的一幕,幽幽地叹息,出个门真难。邓金柱经这一惊,全没了兴趣,没好气说,睡觉。说睡觉也并不容易,房间里有两张床,可是十分的窄小,根本没法睡两个人,除非仄楞着身子,但仄楞身一时半会儿还行,要睡一夜怎么可能?想了半天两口子就动手把两张床拼到了一起。

第二天,邓金柱睡得正香就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杨翠玲正坐在那里看他呢,就问,咋不睡觉啊?杨翠玲说,还睡,天都明了啊。邓金柱这才往外看了看,果然天色放亮了,看了看手表却还早,就又倒头睡了。杨翠玲说,哎,你这人。邓金柱说,还早呢,起来干啥啊?杨翠玲说,早起三光,晚起三慌,早起总比晚起好。邓金柱被她嘟嘟得睡不着只好起来了。跟旅社的人说了,两口子就到街上去了。天色虽然还早着,卖早点的却已经张罗起了生意,早起的人们已经在吃早饭了。两口子在街上转了转,找了个小吃摊吃了早点,太阳就升起来了,两口子赶紧去了车站。车站里人并不多,售票窗口都还没开,就只好等了。两口子干坐在候车室简陋的椅子上,左看看右看看,百无聊赖,可也只能百无聊赖着,既不敢走远也不能走远,事实上两口子基本不敢乱动,生怕万一倒霉惹出事来。邓金柱不断地看表,在心里默念着,还剩多长时间,知道越是这样盼越会显得慢,可还是不由自己地去看去默念。杨翠玲不住地在一边问,还得等多长时间啊还得等多长时间啊,惹得邓金柱终于控制不住了,冲她看你急哩,早弄啥去了?早急孙子都有了。这是一句平辈人开玩笑时的话,邓金柱一急顺嘴就说出来了,没想到放这虽是可丁可卯的却一点也不合适,最起码杨翠玲一听就不乐意了,撅着嘴说,光棍得不轻。邓金柱这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嘿嘿的笑了。又等了半天,售票窗口终于开了,邓金柱买了票,又等了一会儿才上了车。车很破旧了,一路上叮叮咣咣的摇晃着,好不容易才来到一个小镇上。两口子下了车刚要出站,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就把两口子拉住了。两口子吓了一跳,正惊恐着,拉他们的人说话了,去哪儿?去哪儿?两口子这才知道拉他们的人是开三轮或蹬三轮的。邓金柱说了地方,拉他的人很热情,说,知道,一边说一边拉了就走。杨翠玲却被另一个人拉着向另一辆三轮走,急得杨翠玲叫起来,俺是一路的,俺是一路的。那人根本不听,只管拉着她。邓金柱也急了,看看杨翠玲被拉出多远了,就对拉他的人说,你叫那女的叫回来,俺是一路的,要不我不坐你的车。那人说,不做我车也行,给钱就行。邓金柱一听就知道碰上碴子了,忙问,多钱啊?那人说,不多,十块。邓金柱惊得叫起来,从县城到这儿恁远的路才六块钱,这才多远一点啊,就要六块!嘴里就差说抢劫了。那人说,就是这价。邓金柱本来还想跟他再理论理论,可那边杨翠玲已叫得吓人了,也知道再理论也理论不出道道来,就强忍着满肚子的火给了那人十块钱,赶紧向杨翠玲跑过去。反正三轮明摆着的不坐不行了,邓金柱就问了价钱,和杨翠玲一起上了车。

三轮在一个小院子前停下来,邓金柱看到墙上一块白灰粉出来的地方画着一个红红的十字,又看到一个牌子写着不孕不育专科,知道是这地方,这才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