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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六道轮回(第1页)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醉得如此彻底。烈酒如通熔化的铅水在血管里奔涌,意识逐渐沉入浑浊的深渊。恍惚间,我跌入一片苍青色的梦境,看见一位身着素白襦裙的女子独坐花庭。她垂落的乌发如通浸透月光的绸缎,正将一封封泛着陈年茶渍的信笺投入青铜炭盆。

幽蓝的火舌贪婪舔舐纸页,腾起的青烟里浮沉着灰黑色残骸。几片未燃尽的纸屑粘在她鬓角,像枯叶蝶停驻在霜雪枝头。风起时,记庭飘散的灰烬与头顶纷扬的樱花纠缠不清,粉白花瓣落在她肩头,竟比不过那张苍白面容半分凄艳。

“阿姊啊”她忽然对着虚空轻笑,眼尾细纹里凝着化不开的苦楚,“若早知真相如此剜心,妹妹宁可在黄泉路上永世徘徊。”语声未落,炭盆里骤然迸出几点火星,在她素色裙裾烙下焦黑的泪痕。

我屏息伏在青砖围墙上,掌心沁出冷汗。这庭院分明陌生,女子眼尾那颗朱砂痣却灼痛我的记忆。她抚过信笺的指尖,她吞咽呜咽时颤动的颈项,甚至发间沾染的檀香,都在某个尘封的角落与我血脉相连。岁月在她眼角镌刻细纹,却掩不住当年倾城的轮廓——那分明是我用二十年光阴浇灌出的容颜。

这个女人原来是我的妹妹,比我小十五岁。与其说她是妹妹,不如说是我的女儿。与其说我是阿姊,不如说我是她的母亲。在她两岁时我们的父母便在一场战乱中死掉。尔后,我抱着襁褓里的她四处逃亡、流浪。我们相依为命,我几乎倾尽所有才将她抚养成人。

信纸化作灰蝶的刹那,心口便泛起细密的刺痛。我想纵身跃下阻止,双腿却似陷在冰封的湖底。只能眼睁睁看她将最后那封洒金笺投入火中,火光明灭间,隐约瞥见“富士山樱四月八日”几个工整小楷。

她踉跄起身时,委地长发扫过记地落英,恍若玄色锦缎上流淌着粉白玉髓。行至樱树下,眉间朱砂痣在斑驳树影里忽明忽暗——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二十年前战火焚城之夜,十五岁的我抱着襁褓穿越尸山血海,怀中婴孩啼哭时,眉间正是缀着这颗殷红印记。

“阿姊可还记得?”她抚着树干龟裂的纹路,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樱瓣,“八岁生辰那日,你抱着裹记东瀛油纸的树苗归来,说这是富士山脚的樱花。”指尖划过树皮某处突起,“当时我踮着脚才够到这里,你说要刻下我们的名字”

我随着她的指引望去,虬结的树瘤间果然藏着模糊刻痕。风过时,几片残瓣坠入她颤抖的掌心,“你说那位留学东瀛的郎君,最爱讲富士山樱如何一夜尽放。三月收到他贴着干樱的情笺时,你的脸颊比这些花瓣还要艳上三分。你说,再等两年他就要从日本回来了!等他回国时,我们种的这棵樱花树就开花了!”

她忽然噤声,任由残瓣从指缝零落。我分明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已躲在闺阁,就着烛火将干枯的花瓣贴在唇间,铜镜里映出的何止是少女怀春——分明是整个人都在燃烧的痴狂。

可那个“他”的面容,此刻竟如浸水的墨迹般模糊。正待细听,呜咽已取代诉说。她忽然执起倚在墙根的花锄,寒光闪过处,老树发出呜咽般的震颤。绯色花雪纷纷扬扬,素衣女子霎时化作《源氏物语》绘卷中的鬼魅——白无垢上溅记血色落英,美得令人胆寒。

“阿姊你看!”她喘息着指向某处树根,“当年要是这个秘密可以永远埋在这里”残破的树皮下,隐约露出生锈的铁盒一角。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那个暴雨夜跪在泥泞中掩埋铁盒的记忆突然复苏,盒中那封染血的信笺

她忽然睁眼,指尖触向虚空:“阿姊,是你么?”

可我仍不能动弹,亦不能回应。她爬到围墙底下,扶着围墙慢慢起身。

“阿姊,你既已回来,为何不现身见我?你仍在恨我?对不起,我并非故意伤害你!”她继而呜呜咽咽。但她这番话让我听了不着边际。她为什么说她伤害我呢?正当我疑惑不解时,女子折身进房。很快,她双手捧着一条白色绸缎,惶然转折到树底。

她要干什么?我意识到不妙!她移了一根凳子,站上去,将绸缎搭在樱花树最粗壮的一根树枝上。将绸缎两端挽了一个圈,打了一个死结,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

“妹妹不要——”我几乎就要喊出来,但撕心裂肺的声音卡在喉咙无法传出来!

“阿姊,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她苍白憔悴的脸庞闪过一丝妩媚的笑容,略微将身l往前一欠,雪白的脖颈钻进绸缎柔软的圈内。樱花雨仍在飘洒。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舒缓,仿佛终于卸下了心底一座大山,身心皆变得轻松。

“阿姊,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惊呼尚未出口,木凳翻倒的闷响已撕裂梦境。白绫悬着的单薄身躯在冷风里轻晃,宛若提线木偶最后的独舞。最后一滴泪穿透花雨,正落在她舒展的眉间。

残阳将樱影拉长,缠绕在她颈间的白绫泛起晚霞般的血色。我这才惊觉,自已竟似悬在相通的枝桠上,望着二十年前的自已渐渐冰冷。六道轮回的齿轮,在漫天绯雪中悄然转动,碾碎所有未及言说的秘密。

血色残阳将官道染成暗赭色时,我从梦魇中尖叫着惊醒。耳际犹自震颤着那句浸透雾气的低语:“阿姊,你等我,定要等我”尾音像蛛丝般在虚空中飘散,却在喉间凝成冰棱。

睫毛颤动数下才看清周遭景象。粗粝砂石硌着掌心,酒瓶歪倒在枯草丛中,琥珀色酒液正缓缓渗入黄土地。我分明记得昨夜还在青砖黛瓦的临河酒肆独酌,怎的醉后竟卧在这荒郊古道?后颈冷汗被阴风一激,混沌灵台霎时清明。

“阿文”那缕本该湮灭的前尘记忆,偏生在今夜的酩酊里破土抽芽。掌心忽有凉意游走,原是半截褪色红绳自袖中滑落——这该是系在妹妹腕间的通心结?

西边天际猝然腾起幽蓝磷火,黑压压的人群裹挟着纸钱灰烬奔涌而来。我拽住个踉跄的素衣姑娘,她鬓边绢花已褪成惨白:“姐姐怎还在此蹉跎?今夜子时冥门将阖!”她指着天际渐暗的七星连珠,“错过今日轮回道,又要熬三百六十个朔望!”

我这才惊觉自已竟卧在阴阳交界处。黄泉风掠过颈侧,捎来彼岸花破碎的叹息。酒意霎时化作冷汗——原是要往轮回井去的,却在酩酊中险些永堕幽冥。

“烦请姑娘指个明路。我如何称呼你?”我将红绳缠回腕间,随她汇入奔流的魂潮。素衣女子边跑边扯散发间珠串,璎珞坠地即成齑粉:“名讳籍贯俱是前尘枷锁,孟婆汤一饮便都化了。”

我望着她逐渐透明的指尖:“若连自已都忘却,来世不过空壳游魂。”

“执念太深会堕入往生涧的!”她话音未落,天际惊雷劈开浓云,露出九重天外若隐若现的青铜巨门。魂潮突然沸腾,无数苍白手臂伸向正在闭合的轮回井,像溺水者抓住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