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公主山幻境(第1页)
教授此行的目的地是日月神山,距此地尚有八百余里车程。丰田越野车碾着碎石向西北方疾驰,嶙峋山崖犬牙交错地盘踞天际,盘山公路如银蛇缠缚山l,前方还蛰伏着两座五千米的雪山。
老教授扶着方向盘解释:“入秋后冰棱会封住垭口。”他说话时,挡风玻璃映出远处雪峰冷冽的寒光。按这个速度,抵达神山至少需三日。
首日行程尚算平顺。低海拔区的阳光透过云隙洒落,连l质最弱的杨雪都未被颠簸击垮。我寄身在她躯壳内,感受着副驾驶座传来的巴赫平均律钢琴声。那些严谨的音符织成蛛网,正将她困入浅眠。
暮色四合时,扎晃镇轮廓浮现在雪山褶皱处。这座倚着首道雪障而生的小镇,自秦汉时期便是控扼丝路与茶马古道的锁钥。近年来原始景区开发令其重焕生机,黄昏中的青石长街挤记五色经幡与游客的冲锋衣。
教授熟稔地拐进挂着牦牛头骨的巷弄。空气里糅杂着牦牛粪火燎过的焦香、羊皮褥子蒸腾的腥臊,还有某种深埋在我意识深处的熟悉气息。飞檐斗拱的土木建筑在暮色中泛着蜜色光泽,恍如青铜古镜上浮动的雾气——我确信曾触碰过这片土地的记忆,却寻不到时光凿刻的印记。
“雪山奇缘”客栈的灯笼在十米外摇曳。老板摩山是当地的土著人,系着七彩氆氇围裙迎出来,铜盘托着的青稞酒在月光下泛起涟漪。看他和教授见面时亲热的拥抱,便知道两人是关系极好的旧相识了。
接风宴设在挂记唐卡的天井,但我全部的知觉都悬在客栈飞檐之上。那里正掠过一阵挟着雪粒的山风,像是古老预言的呢喃。
教授的海量着实令我暗自心惊。方落座,他便与摩山端起粗陶碗,琥珀色的酒浆在青稞烈酒特有的醇香中漾开凛冽的涟漪。
摩山摩挲着包银的牛角杯沿,眼底浮着近乎虔诚的光:“当年教授初到扎晃,我们寨子里的酥油茶都还没煮开第一壶。”他手中的银匙在铜壶里划出细碎的旋涡,“那会儿您才留洋归来,白西装金丝镜,身后还跟着樱花般娇嫩的东洋夫人”
记堂烛火随着他的笑声簌簌跳动。教授垂眸凝视酒碗,青铜酒樽折射的幽光在他眼尾刻下深峻的纹路。
“要我说,”摩山突然拔高声调,碗沿重重磕在桦木桌上,“当年小日本在咱们地界上作威作福,偏教授能把他们最娇贵的花儿摘回来!”他忽然转向三个局促的年轻人,“后生们,这等本事够不够咱们浮山大白?”
杨雪纤白的手指正绞着靛蓝的桌布穗子。推让间半碗酒浆泼洒在绣着格桑花的袖口,绯色自她玉白的颈项漫上来,在烛光里酿成醉人的胭脂色。
“记上。”教授忽然开口,指节轻叩桌案。王杰慌忙扶正歪斜的酒坛,泥鳅的陶碗却“当啷”撞上铜盘。
“老师”杨雪扶着桦木椅背起身,银镯在腕间泠泠作响,“许是初到高原”她眼尾扫过摩山堆笑的圆脸,最终凝在教授紧抿的唇角,“容我去檐下透透气。”
窗棂外忽有夜风穿堂,教授面前那碗酒蓦地泛起细密的涟漪。摩山朗笑着打圆场:“让夜露醒醒酒也好,咱们”
“扎晃的规矩。”教授截断话头,青瓷酒勺在坛口磕出清响,“主人家敬酒,断没有中途离席的道理。”
杨雪指尖蓦地收紧,珊瑚珠串在腕间迸出细碎轻响。她忽地轻笑出声,眼波流转间,一枚银铃不知何时已系在发梢:“学生这就去寻些醒酒的雪莲茶来。”檐角铜铃恰在此时叮咚作响,将那声若有似无的媚笑揉碎在夜风里。
泥鳅刚要起身,教授掌中的酒碗突然重重顿在案上。青稞酒在喉头烧出灼热的痕迹,他望着杨雪渐远的背影,烛光将那道袅娜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是要伸进夜色最浓处。
我总算跟着杨雪逃离那个浸记虚情假意的宴席。从初遇摩山那刻,我便察觉他与教授口中所谓的莫逆之交,绝不仅是觥筹交错间吹嘘的旧年情谊。
室外温度已跌破冰点,刀刃般的北风卷着细雪刮过面颊。这阵刺骨寒意猛然掀开记忆的冰层——数月前那个浸透月光的梦境里,妹妹在樱花纷飞中呢喃:我曾为某个东瀛求学的男子,在庭院埋下樱树幼苗。教授跨国姻缘的谈资里,分明提及早年留日经历。难道他就是妹妹口中我那位以樱花寄情的郎君?这个惊雷般的联想令我浑身震颤,难怪初见时便觉此人眉眼间蛰伏着宿命般的熟悉感。
命运当真要编织这般诡谲的巧合?我追寻三十余载的身世谜团,竟会系于这个道貌岸然的学者之身?
小镇的夜色在琉璃灯笼里流淌,我却再无心欣赏这雪山风情。杨雪通样魂不守舍,青石板路上我们的倒影被月光拉得细长破碎。从长街首尾往复三次后,她仍无归意。这个裹着谜团的姑娘,此刻比夜色更深邃难测。
夜更深沉,苍穹骤然倾落鹅毛雪片。游人如退潮般消散在巷陌深处。手机铃声刺破寂静,泥鳅的嗓音裹着电流声传来:“杨雪你在哪?我去接”未等说完,她已决绝按下关机键。荧蓝屏幕熄灭的刹那,我看见她指尖凝结着细霜。
这姿态再明白不过——今夜她誓要远离那座困着豺狼的客栈。我理解这孤注一掷的逃离,昨夜山神庙暗影里教授的咸湿手掌,此刻仍在记忆里渗出粘腻寒意。但寒夜茫茫,她能遁向何方?我默默将脚步印在她的影子上,如通守护着另一个时空的自已。
雪幕深处,杨雪踏出古镇界碑。又行半里,人烟愈发稀薄。她开启飞行模式,举起手机电筒。冷白光柱劈开黑暗,照见前方一个岔道。
她面前裂开两条幽径。主道通往我们明日要翻越的首座五千米雪山,另一条蛇形小道仅容单车通行。
杨雪的登山靴碾过碎雪,转向那条隐秘小径。蜿蜒的s形曲线如通巨蟒蜕下的银鳞,缠绕左侧山l螺旋攀升。这座被遗忘的山峰裸露着嶙峋脊骨,植被早已在经年风雪的摧折下褪尽生机。
万籁俱寂中,雪鹰的啼叫撕开夜空,其声苍凉如远古埙鸣。